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书名:北平公主 作者:謇謇木兰 章节:共 51 章,最新章节:止战之殇 ☆、绑架   李木从来没有对元素素说过有一天会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在八仙楼遇到枪击,在码头遇到爆炸,他带着她冷静避走,他说没有人可以在他眼皮底下伤害到她。      那么此次大概是意料外的状况了吧。元素素深吸口气,她此刻无比怀念元常显温暖的怀抱,若早知道会在帅府中被绑架,她一定多穿两件衣服就寝。      谁又能想到帅府里数十护卫,虽说元常显外出应酬,可是北军第一神将李木就在她楼下。而元素素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运出帅府,这传出去,将是天大的笑话。      元素素也不知道自己被困了多久,头上戴着黑布头罩,她连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分不清楚。十二月天,昨夜还下着雪,别说此时此刻手脚被缚住,就是行动自如,元素素估计也冷得动不了。手脚早已僵硬,偏偏空气中还是厚重的尘味,身上的丝质单薄睡衣遇冷则冷,她宁愿用一百种最残酷的死法来换不被冻死。      紫萱和敏生如果知道她现在的惨状,定会好好笑话她一通。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再相见,这一次的情况毕竟不同以往。      想起敏生,元素素心里生出一股浓重的悲凉,上一次相见,她还握着她的手激动地诉说着才定下的婚讯,一脸娇羞。      那一场婚礼,以两方的地位,必定是足以震惊四方的轰动。      不多久,一阵巨大的开门声传来。铁门锈得厉害,开门的人似乎费了些力。铁屑随着门开而掉落,铺天盖地的寒冷袭来,元素素生生冷出两行泪。      脚步声逼近,元素素还来不及心慌,头上的黑布头罩就被慌乱扯去。门外银装素裹,满目亮白,刺得她头晕目眩。日头还不猛,看来是早上,应该是被绑架的第二天早上。      环顾四周,她此刻置身于一个废弃仓库,几个类似绑匪的人在用日语交流,似乎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言语间慌乱不已。      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慌乱?      不到一刻钟,猜测被证实,她终于看到元常显一步一步走进她的视线。暗杀,绑架,这两年元素素没少遭遇,如今她依旧好好活着。她看看不远处的日本人,他们到底低估了元常显的能力。      元常显没有穿军装,身上还是昨夜出门时的那套西服,看来这一夜过得并不轻松,代表北军最高权力的北军大帅,竟连衣服也没顾得上换。然而对于元常显来说,无论在什么情境下,都不会阻了他的气场分毫。那一步一步走来,举手抬足间没有丝毫拖拽,连幅度都掌握得极好,竟是说不出的俊雅倜傥。      这于他来说,似与生俱来,元素素自懂事起的好一段时间,元常显就是这样,温和俊雅,仿佛一个微笑就让天地失色。      那一刻心里的滋味悲喜不明,她自嘲地笑笑,也许这就叫天意。      “青田先生,有胆用我的人跟我谈条件,却连最基本的礼遇都没做到,这真是让元某十分为难。”      元素素淡淡笑了笑,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还停留在嘴边,便毫不犹豫晕了过去,元常显站在几步外,眸色更加深沉。      “大帅,这是天大的误会……”青田卫一郎擦擦额上的汗,想解释又不知道该从何处解释起,冷眼扫向身侧的随从。      几个随从有些尴尬地用日语解释着,他们没想到把人绑来不过一晚上,这间仓库就被发现。他们原本想把元素素藏在这里,过些天找个借口移到日军军部,然后再通知元常显,介时不怕他不就范。此时这种局面已经在意料之外,如此明着与元常显交恶,并不是他们的本意。      “大帅,请相信我,我大和民族素来喜欢交朋友,我们对贵军、贵国没有一丝一毫敌意!这是误会……”      青田卫一郎正在绞尽脑汁想理由开脱的时候,元常显叹了口气,脱下外衣旁若无人地走到元素素身前,用衣服包裹住她的身体,弯身将她抱起。      “你们很聪明,知道用她威胁我,只是下一次,记住不要被我找到,那后果不是你们愿意承受的。”      “不不,我们从未想过威胁大帅,小姐出现在此处,我们也始料不及,这是栽赃,是陷害!”      山本大君将这任务派给他,已是最后的信任了。他之前连番暗袭都不成功,此次行动依然失败,若是还因此得罪了元常显,破坏了大君的计划,回去必定是要切腹了。      元常显面色依旧温和,抱着元素素走出仓库的时候,脸上甚至带着笑。仓库外未见一人,元常显站定,抬头望着虚空,低低叹息。      “阿木,做得干净些。”      仓库的门打开时发出那么大的响动,此时却被悄无声息地关上。      门外树影微动,少许轻软的雪散落下来,与地上的混在一起,没有起伏,也没有波动,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初见   风已停,雪也止。      冷,真冷。小时候武颛说过,雪停后比下雪的时候更冷,现在我总算切身体会到了。      难道我真的要魂断雪山了?      我知道我该起来,这雪下埋葬了太多人,我该站起来的。此刻我若放纵自己倒下,也许便再也回不去了。      尝试着动了下腿,却已经没有知觉。随之而来的,是噬心透骨绝望。      怎么能不绝望?      一同训练,一同准备,那么长时间的相处,那么亲密的关系,当我无法跟上整队的速度,最后终于成了登山队的包袱时,峰顶在望,队友们果断地决定把我留在珠峰,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还能指望什么?      人总在绝望中更加绝望。那一刻我总算看清了自己的执拗,这近乎偏执的冲动终于毁了我,雪山下的一切似都与我无关了。那个人与我一同生活,占据着父亲的名义,却也仅仅占据着父亲的名义。这么多年的疏离之后,没想到这次竟是永别,以后我再没有机会常伴他左右,脑海里承欢膝下美好图景,他终于一语成谶,都成了奢望。      我想再见他一面,再叫他一声父亲,这种心酸挤进血液里的感觉,如醍醐灌顶,却为时已晚。      弥留中总感觉有种温暖环绕着我,低低切切的叹息浅浅蛊惑着我,素素,素素,谁是素素?      “你在看什么?”      “素素乖,不要动,乖乖坐好。”      “小东西,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我的素素,已经长大了啊……”      我猛地坐起来,这温暖的感觉,竟是真的。      公主房,公主床,壁炉,暖榻,上世纪英伦风格装饰,真真是大手笔。我愣愣地四处环顾,嘴张成了“O”形,这样真实的场景,我不愿相信我在做梦。      莫非我获救了?在这样气派的场景中醒来,莫非我被大款救了?我在海拔那么高的地方迷失,莫非我被大款开着直升飞机救了?这样都死不了,我一定去松赞林寺还愿,然后回家跟老爸认错,然后好好学习,争取将来学成报效祖国,为祖国四化建设贡献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      角落里传来一阵低笑声,一个男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晃瞎了我的24K硬化氪金X眼。莫非我被一英俊潇洒帅气多金年轻有为才华横溢的大款开着直升飞机救了?!      “那几根废柴怎么可能悄无声息从帅府掳走一个人,更何况还是帅府多重护卫下的大小姐,素素,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除非是你自己配合,你自投罗网,因为你对府里的防卫可是一清二楚。”      素素?梦里一直有人唤这个名字。我看着床边的男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生得很温和,身材瘦高挺拔,明明说着责怪的话,言语间却尽是柔软。      “那个……”      这个人救了我?可是……帅府?大小姐?素素?      “先生,你认错人了吧,是你救了我吗?我不叫素素,我叫武青青。”自顾自起身走到梳妆镜前,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珠峰的恶劣环境有没有让我毁容。冻伤,可大可小的。      “我父亲是X大教授,不过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谁是素素,我也可以……”      勉为其难听一听……      “天!”      这是谁?我抬手抚脸,为什么镜中人不是我熟悉的样子?      惊吓过度,我不自觉地退后两步,身后人扶住我。他怎么在这么短时间里到我身边的?刚才我明明见他还在房间另一侧。      “莫非遇到上帝了?”      “素素,你又想玩什么?”      我回了神,指着镜子里那张惊恐的脸问他:“那是谁?……你是谁?我不是在珠峰上么?这是哪里?不是你救了我么?”      谁能告诉我,自以为死定了,一觉醒来发现还活着,但是却不是自己了,这是怎么个情况?      人生如戏,只是有时候你可以走出来,有时候你走不出来,而有时候,你想走也走不出来。      他们说我叫元素素,是北平大帅府的大小姐,是北平最尊贵的女人。大帅府的主人叫元常显,他是北军的大帅,也是我的父亲,我叫他爹地。      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李木,李木是我的贴身保镖,他长得很好看,他们说他很厉害。      元素素今年十五岁,音容笑貌皆与我大相径庭。她出身好,事事令人嫉羡,只听说一副倔强脾气谁也无可奈何。      我想我被借尸还魂了,或者说神魂出壳,或者说魂飞九天,总之就是魂与身的二元一次关系,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我不知道这算哪个时期,背景有点类似民国,又不像是我所认知的民国,却又在中国的版图上,也有列强虎视眈眈。      元常显,我素未谋面的父亲。他二十岁才入军营,二十四岁已经名动天下,四方割据的时代里,他是北方的战神,两年前前北军大帅王一虎被暗杀,他众望所归取而代之,成了四军里最年轻的大帅。      死里逃生掉入别人的身体里,回到十五岁,有了个身份显赫的爹,有了个英俊的保镖,总觉得在过别人的生活。自己的身体估计已经长眠雪山了,不知道元素素的灵魂又在哪里。      元常显一直在军营,李木早已把我的情况告知他,他却一直没有动静。北平城区内设有军部,军需分配,物资管理,城区治安,等等这些方面的问题都在军部设办公室处理解决,而城郊的军营则是军队训练操练的地方。元常显很少去军部,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处理军务。      我对我的大帅老爹十分好奇,不知道他是像电视里的袁世凯那样霸气,还是像电影里的袁世凯那样奸猾。可怜我印象里能与大帅这字眼挂钩的只有袁叔叔,光头,略臃肿,小胡子,玉扳指,有一天跑去紫禁城称帝,几十天后被推翻,最后落下一世骂名。      所幸外人都说,元常显是个年轻英俊的好领导。他接管北方以后将军队融入到各个领域,医疗、教育、警备、商贸、工农业等等都在向好的方向扭转。      我确实对元常显的光辉事迹表示崇拜,但是最让我泪流满面惊喜无限的是,我没有一个在亲爹不在时偷偷用衣架抽我的后妈,也没有一个会抢我玩具打我小报告打架时用指甲抓我的好姐妹。      “小姐,你又走神了。”红线的手在我面前挥了挥,“小姐,说要学刺绣的是你,三天两头走神的又是你,你看你看,绣成这个样子,小心大帅回来打屁股!”      “我看你是希望大帅回来打你的小屁股吧。”我伸手拈来她尖俏的下巴调戏。      红线脸一红,背过身子不理我了。元常显年少时便是北平闻名的风流公子,外人评价皆曰“温润俊雅,风度翩翩”。他此时方三十而立,军权在手,身边除了一个女儿,并没有其他女人,可谓是粉丝无数。      “怎么了红线,你家小姐又欺负你了?不要生气,去给少爷我泡杯好茶,我们不给小姐喝。”李木往沙发上一坐,闲闲地撂下一句话,红线就跟花蝴蝶似的,兴高采烈飞走了。      真是女大不中留。我略微痛心疾首地看着小红线飞远的背影,又斜了眼李木。我当初怎么会觉得他牲畜无害?      “阿木,给姐姐找点乐子吧,姐姐快无聊死了!”我头枕在沙发上哀嚎,据说因为之前被绑架,元常显禁止我出门。      他手搭在扶手上,睨我一眼,也不答话。      “木哥,”我靠近他,一脸讨好,“我已经看腻你这张脸了,让我出去见识下这花花世界吧!”      抬眼,不远处帅府护卫军副统领魏真的面部狠狠抽搐了下。我嘿嘿笑笑,冲他挑挑眉,他立刻恢复冰山脸,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我发现挑逗这个人实在好玩。      自从昏迷中醒来以后,魏真几乎对我寸步不离,他才来帅府不久,身上还带着元家军刚正不阿、严谨忠义的风德,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苟言笑的,是以很难撩拨起来。      李木眯着眼,对我惊世骇俗的言语不为所动,比起红线那脆弱的小心灵,这孩子实在是太强大了。      已经在府里养了好一段时间,我发现其实身份显赫似乎也是好事,除了不能出去,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全凭我的意愿。我像一只米虫,在被养得越来越肥的同时,渐渐适应了这个陌生的年代,陌生的环境,和周围陌生的人。      外面突然传来汽车声,突兀又清晰。少顷,楼下传来花蝴蝶小红线的欢呼声,大帅回来了。我瞪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老板回来也不知会我一声。      身边的男人撇撇嘴,你又没问。      叹气,怎么就在不知不觉中与这个男人有了默契,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知道对方想表达的意思。莫非我成了传说中苦命的女一号,而这个男人就是我那几经波折最后终于修成正果的苦情男一号?      又瞥瞥那人,摇头,长这么帅,怎么看都是男二号的命。      走到阳台上,看到院子里停了三辆车,一水儿军装。最后下来的那个身影,高大挺拔,隔太远看不到他的样子,但是认知里的大帅,应该就是这种气场的。      这也算是我第一次见这位正主,人道是伴君如伴虎,若这位掌握北方生杀大权的最高指挥官知道我其实不是他的元素素,不知道会不会毙了我。      李木走到我身旁,将我的头发揉乱,“想出门自己跟老大说,哥哥我可做不了主。”      我白了他一眼,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心想,中山装真适合他。这人身形修长,五官实在太俊,一身中山装显得格外飘逸出尘。      喝完一杯茶,慢慢踱到门口,打开门就看到元常显。      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一天,他在门外,我在门里,那样一张线条深刻的脸,他说元素素,不许哭。我愣愣地看着他,最终压不住心里莫名其妙的悲伤,泪落满面。      那样一张线条深刻的脸上,居然有两条刀疤,像浪客剑心一样,十字刀疤,深刻而清晰。      “元常显,你怎么那么丢人,堂堂一枚军官,竟然让人脸上画了十字?不过还挺帅的,不是,谁给画的?”      当时我不知道,元素素八岁的时候曾对元常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我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说完这些话,完全不记得自己只是借住在人家身体里。于是说完我也愣了,有些尴尬地瞅着大boss。      魏真的嘴角剧烈抽搐了下,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局面。元常显倒是很镇定,扬了扬手,魏真便退了出去。      他上下打量着我,问:“身体大好了?”      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又点点头,他眉心微蹙,也点点头。      当时我仍不知道,元常显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所以我没看出,他当时内心的情绪其实是极复杂的。      元常显今年三十岁,元素素十五岁,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也许是元常显有元素素的时候太过年少,也许是元素素更像她的母亲。      没有人知道元素素的生母是谁,抑或是没有人愿意告诉元素素关于生母的事情。我曾经问过李木,连他都说不知道,我便也不再问了。      元常显生得俊雅,从军十年偏偏又让他看起来无比英气硬朗,而元素素眼形细长,看起来有些阴柔,唇红齿白,倒似典型的江南女子。      他年少的时候有过一个女人,听说就是苏浙人。元常显对此女子极尽爱宠,却没有人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也没有人知道她此刻的下落,而据说元素素就是那个女人生的。   我对元常显有莫名的亲切感,也许到底是血浓于水,我赶走了元素素的灵魂,却占用了她得身体。此刻身体里真真切切流转的,是与元常显一样的血液。      更何况与这个人相处,总能让我想起武颛。      他们说我一直叫他爹地,没人的时候我偶尔也没大没小连名带姓地叫他。我常常问他,失忆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他就说他久在军营,不常回家。但是每每我迫他回忆的时候,他总是一脸宠溺地看着我,我想,他真的很爱他这个女儿。      有一次李木听到了,便说,我是天下最坏的孩子,以前是,现在也是。我一下子跳到他的背上,两手拉扯他的耳朵,他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连连求饶。      元常显在一边看着,面色温润,唇角微扬。这两个人仿佛成了我的亲人,渐渐的,我甚至开始淡忘了前世的那些原本时时都在侵蚀着我的伤痛。      那时候外面流传着一句话,北军李木一人,抵十万精兵。他曾一夜之间屠了敌军军部,以至于对方没有一个可以领军打仗的高级将领,不久便退军了。能跳到李木背上的人,至他死,只有元素素一人。      所以当魏真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连抽搐都忘了,我瞅着他瞪大眼睛,似乎受了极大打击。从那以后,我总觉得魏真对我的态度里,多了一丝恭敬,却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身份。直到多年以后我无意中问起这事,他才闷闷地说,李将军曾说,背心是武者的命门,他把命门暴露给小姐,说明愿意以命相护,这等于给了小姐十万军之力,怎不令人心惊生畏。      我总是自以为是,以至于看不清很多东西,所以我常常感叹,元素素真是好命。其实是我自己看不清,我看不懂,所以走了很多弯路,最终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大部分日子里,元常显都是早出晚归。他说,四方相制的局面刚刚打开,短期内不会再有战事。他对我极好,似乎我所有的行为,所有的言语,他全然包容。于是这段时间我已经跟他混得极熟,绝对的父慈女孝,如果他不是那么年轻英俊,不要总是用腻死人的温柔眼神看我,我肯定会更自然。      元常显总是一副温润的样子,一举一动都似大家公子,仿佛能高贵优雅至死。我真的很难想象他会是大家口中那个战场上令人生畏的北方战神,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站到这样的高位,心思手段自然不容小觑,可是他那份俊雅,纵是那样深刻的刀疤都无法影响分毫,反而平添了一抹深邃,更引人失神。      一个有故事的人从来都是让人神往的,我看着小红线望着我家大帅老爹心驰神往的样子,不住窃笑,恨不能有部数码相机把这一幕照下来。      天气渐暖,身体也已经大好。大概是觉得外面不太平,元常显命人替我办了休学。朱方年说元素素在学校人缘不错,也有关系很好的同学。但是以我现在的小思维,左思右想,好像也已经不能应付太多新环境。      北平女中,本能地排斥,只是不知道这排斥来自元素素还是我。或许我更多的是觉得我的学识足够应付这里的生活,所以在得知元常显帮我办了休学后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好歹我一堂堂21世纪的大学生,总不能回去上中学吧?    ☆、元家   元常显事务繁忙,很难得的在帅府陪我过了两个月。      五月里,元家老宅突然来了人,请元常显带我回去一趟。我的姑姑,元常显的妹妹元常青,定于本月初七出嫁,届时元府会大摆筵席,邀请所有亲友前往同庆。      我来这里那么长时间,头一次听说北平城还有个元家老宅。我一直以为,北平帅府就是元家,我以为像元常显这样的人大多有个不幸的童年,激励他奋发图强,最终靠双手赢来今日这般的位高权重。      我猜到了下章,却估错了前篇。      元常显果然是大家公子,怪不得他身上那股雅致的气质,我总觉得浑然天成。原来确是与生俱来,只是很多年前北平元家曾经公开与元常显脱离关系,听说还见了报,那以后元常显就从了军,再没回过家。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一直以为我与元常显是相依为命一般的存在,没想到会多出了一个元家。      本应是高兴的事,可我总有很强的预感,这米虫一般平静的生活就要离我而去了。      凌晨两三点钟时元常显从外面回来,虽然事物繁多,但是他很少这么晚回来。我正好没睡,听到声音,于是披了一件外衣走到楼梯口迎他。元常显推门进来,朱方年跟在他身后,伸手要扶他,他手一扬,轻轻挡开伸过来的手。      朱方年是帅府护卫军统领,他负责府内外的安全,而元常显在大帅府的时间里,他更是寸步不离,就如同魏真于我。元常显是北方的核心,不容有失,由此看来朱方年也不是什么可以轻视的人物。      元常显似乎喝了酒,步子有些凌乱,看到我,微微一愣,竟然伸出了双手说:“只此一夜,下不为例。”语气里说不出的无奈与宠溺。      这人,平日里就温文尔雅,没想到喝了酒以后眼底眉梢竟透出丝丝不羁与风流。      我下意识走过去,他将我抱起来,走进他的卧室,合衣躺到床上。我缩在他怀里,贴近的那一刻,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这样熟悉的感觉,仿佛这些年来的每一夜,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至少武颛从不会这样对我,我叹气,他只会咬牙切齿地对我说,青青,肆意妄为,也该有个度。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一个人躺在元常显的大床上发呆。陈妈走了进来,笑着说:“小姐又淘气了,以前小姐夜里哭着喊着要跟大帅睡,大帅总是板着脸说小姐已经长大了,要自己睡,小姐就是不依,有时候把大帅逼急了就会打小姐的屁股。”说完还回味似的笑起来。      我把头蒙到被子里,真是没脸苟活在世上了。      有时候想想,这样也好。在这里有亲人,有朋友,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也许这样就很好。只是隐隐觉得天下事,一因一果,一果一因,每一个变故的背后都有得有失,不知道于我的又是什么。      吃了中饭,元常显回来接我去元家大宅。他昨夜喝了那么多酒,今日还是一早就去了军部,反观我,一觉睡到天大亮。      人做事,天在看,我几乎天天都是府里最早睡,而最晚起的那个,实在已将米虫的概念诠释得淋漓尽致,不知道日后会不会遭报应。      这是我半年来第一次出府,张妈替我梳了个简单的丸子头,丝制衬衣,驼色马甲,同色西装裤,小牛皮靴子,还配了一条小丝巾,怎么看怎么精神。红线笑着说我这不像是去参加婚礼,像个小保镖。倒是身为小保镖的李木,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服,跟新郎似的,格外英俊。      虽然是家宴,却是以北军大帅的身份过去,所以将场面功夫做足。纵是只在安防严密的北平城,光护卫军就带了三十多人,我想这也是为了顾全元家的面子。      上了车我才发现,元常显和李木都有些心不在焉。一个坐在我身侧,眉心微蹙,头向窗外微侧,却明显没有关注窗外的事物;一个坐在副驾上,神色淡然,头靠在座位上,似在闭目养神,却明显专注着车外的一举一动。      “爹地,你是不是骂阿木了,其实阿木没有帮红线欺负我,我是瞎告状的。”      元常显闻声转过头,眼神飘乎了一会儿,似乎终于记起我说的是哪件事,抬手摸摸我的脸,微微摇了摇头。      “那他为什么一副失恋被甩的样子?”相处这么久,他几时这么沉默过。      我瞟了眼李木,他居然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依旧是那副无赖样子,笑嘻嘻地说:“因为我看上了新娘子,我不知道有多喜欢她,所以今天她嫁人,我真是好黯然神伤。”      我白了他一眼,切,谁信。      直到我在元家看到了元常青,那样耀眼的大红喜服,那样不可一世的美,她站在她丈夫的身旁看着阿木,面容哀伤,眼里的恨却如惊涛骇浪。即便那样,我那时依然无法体会到阿木心里痛之十一,那是怎样的一种悲戚,强烈到我都看出其中浓重的情感。      车内的沉闷甚至让我无心观赏外面的世界,我憧憬了半年,向往了半年,触手可及的,外面的世界啊。      一排军用车停在元宅门口。大帅登门,所有人都出来迎接,我们到时,门口已候着一些人,皆是今日的宾客。来人并不许多,可一眼看去,便知都是身份显赫之人。      众人见了我,满口夸赞,不愧是将门之后,英姿卓绝云云。      元常显的父亲冷着一张脸,并不说话,却也没有人觉得不妥。他的母亲微笑着上前来,拉着我的手说:“这是素素吧,都这么大了啊。”笑不及眼底。      他的大哥倒是真诚的,看到我,眼角都含着笑。他比元常显大很多岁,此时年逾不惑,那份温润却是与元常显一模一样。我小心翼翼观察,发现无论的元家家主还是老妇人,都显不出这份大家雅致的气质,那这两兄弟到底像谁?一笑而过。      走进元家大门的那一刻,我的心口骤然涌起一阵急促的刺痛,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素素?”元常显转过头看我。我连忙跟上,小声对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心上像被刺了一下。      他步子一顿,握住了我的手:“爹地在。”我点点头,我爸是大boss我怕谁,这么一想似乎真放松了。      当年母亲过世,我一个人面对所有人的责问,武颛在哪?二十年间,可有过一刻,哪怕就一刻,他让我觉得只要有他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手心沁出薄汗,元常显行在身侧,安抚地捏捏我的手心。      元家是商贾大家,元常青出嫁极尽风光,十里红妆,彩礼如山。她的丈夫微胖,笑起来眼睛眯到一起,像个弥勒。      除了初见的那一刻震颤,元常青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就是淡,她不关心任何事,不关心任何人,即使是她的婚典,她也只似一个旁观者,淡淡地看着宾客们的笑脸,淡淡地听着亲人们的祝福。      这样的女子,也是有故事的,只怕这个故事还并不似普通童话里的悲剧,必是痛到极致或者经年累月的伤害,才能引出这般情绪。      我瞅了眼我家阿木,论身份,谁能比得过我帅府大少,论长相,我家阿木长得跟韩流小明星似的,自然不输任何人,论身手,我家阿木可是干保镖的,怎么就让那尊弥勒抢了媳妇。      我凑近阿木,极小声地说:“木哥,你抢亲吧,姐姐我罩你,”又瞟了瞟元常显,“我罩不住还有我爹地。”      李木英俊的小脸上泛起一抹苦涩,我立刻就哀怨了,这元家大小姐真有本事,居然让我在眼里脸皮跟城墙拐弯处一样厚的李木露出这等神色。难道我家阿木竟是那故事中的男主角?又在两人间来回瞅了瞅,外形上倒是绝配。      如同当年我得知贝克汉姆与维多利亚结婚,咬碎银牙,却不得不承认,真是一对璧人。      拜了天地,我家小保镖面色如常,却只有我知道他醉了。在众人喜然观礼时,他手上的酒杯就一直没放下过,脸上一直挂着一丝可有可无的淡笑。元常显着人先送他回去,他也未推拒,风度翩翩地走出去,背挺得笔直。      新人敬完茶,元常显在前厅与一班商贾说话,我就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元家老太太拉到小花园,一众妇孺开始发挥鸭子本能。      我端坐在藤椅上,手托着茶碗,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她们闲聊。      “元老夫人真有福气,当年二少风流倜倘,不知让北平多少女子失了心魂,如今身居大帅之位,越发沉稳了。”      “是啊,小小姐也长大了,过两年不知得有多少人上门提亲。”      “如今常青小姐也嫁人了,总算了了老夫人一桩心事......”      “听说徐家小姐一直宣称非大帅不嫁呢......”      “新上任的警备厅厅长......”      “城南王家新娶的夫人......”      ......      不是兴趣所在,终于泛起困意,我不雅地打了个哈欠。老夫人眼神扫过我,脸上的情绪变化一闪而过,只一瞬便又还原到慈祥温和的样子。      我怔住,反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一闪而过的,竟是厌恶。我本以为她只是对元常显有气,不曾想到她厌恶我。      一众妇孺似有所觉,有些尴尬地停止交谈,纷纷开始品茶。      我一直耿耿于怀老夫人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表情,觉得心里十分委屈,这明明应该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的直系血亲。      又过了一会儿,元常显带着朱方年从前院过来,他人未到跟前我已经迎了上去。他了然地摸摸我的脸:“困了?”      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站在几米开外,对着老夫人谦和地说:“老夫人,贺礼已着人置于前院偏厅,常显军务在身,就此告辞。”      元老夫人站了起来,面色依旧温和:“常显,素素已经不小了,你也还年轻,家里多个女人,日后素素嫁了人,也能放心。”      母子间似亲密如常,只是他唤她老夫人,她亦似话里有话。      坐到车上的时候我还在想,元常显确实还年轻,找个媳妇也是迟早的事情,可是如果多了个女人,他还能把所有的心思放我身上么?不是我自私,虽然我确实有点自私,只是这样被全然包容,全然宠溺的感觉,实在太好。如果失了这一层,我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便没有了依托。      “爹地,你会很快找个女人娶进门吗?”      “怎么这么问?”      “刚才老夫人所说,其实不无道理。先安家,立命,方可治国,安邦。”      “恩,确是不无道理。”      我瞅了眼元常显,叹了口气。在这个年代,我这个年纪的女人都已经可以嫁人了。只怕他还没找到媳妇,我已经先嫁出去了。      说到嫁人,我便又想到了李木,我以后如果喜欢一个人,必定不顾一切去争取。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一闪而过,仔细想了想,却没有头绪。      “爹地,日后素素婚嫁,可不可以让我自己选择?”      未得到回音,我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床上,元常显去了军营,没十天半个月估计回不来,这次连李木也跟了去。      依稀记得元常显走前对我说过什么,那时睡得头晕眼花,竟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中华阁   元常显从近卫里给我调了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小兵,让朱方年传话说我以后可以带着他出府。我瞬间就乐了,连忙跑去魏小真那里炫耀,这人成天看着我,不准东不准西的,现在终于让我熬出头了。      谁知我一番得瑟之后,魏副统领丝毫不为所动,鼻孔朝天,连眼神都吝啬给我一个,我冲他竖起大拇指,你狠。      魏真和朱方年也算身份显要,在北平城里无人不知。阿木说让他们跟着我出去玩,一定玩不尽兴。我虽去过一次元家,但也只有一些商人和女眷见过我,更多人只是远远看过我的样子。      元常显给我的小兵姓李,叫李大。他说他是李木的徒弟,李木捡了他,教他功夫,让他姓了他的姓。他说他叫李大,木字少一笔,便是大。我嘴角抽搐了下,李木这个文盲,竟给人起了这么个俗名。      元常显放心把我的安全交给他,想来小李同学定是有两把刷子的。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一拍大腿,对着小李子和小红线说,走,小爷带你们逛窑子去。看着他俩五颜六色的脸,我哈哈大笑。      窑子当然不敢逛,元常显虽然宠我,却也是有底线的。我要是跑去那种地方,不被发现倒好,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虽然我对北平城东那条有名的烟花小巷垂涎不已,但还是决定有朝一日翅膀硬了再去一窥究竟。      我带着小李子跟小红线壮士般出了元府,大有吃遍北平所有有名的酒楼饭店西餐厅的势头,至于钱的问题嘛,自然不用我去关心。      也许是我太过自负,也许是有元常显撑腰让我变得有恃无恐,终于在出门的第一天就出了状况。      这个年代的人喜欢听戏。北平最大的戏园叫中华阁,内里装饰可堪富丽堂皇,颇具年代特色,可惜价位偏高,来观戏的基本都是名流富商一类的人。      我为参观历史建筑而来,于是便挑了人少的下午。这戏园在21世纪可见不着,在我眼里可不就是历史建筑,当然不能错过。      大堂供应点心和茶水,内堂搭了高台,一个青衣女子脸上化了戏妆,在台上袅袅唱着。本来戏园在二楼设有包间,我为了体验这般真实的情趣便坐到了大堂,戏是听不懂,茶倒是可以品一品。这一壶茶据说抵了普通百姓一月的生计,却倒也是顶好的君山银针。      武颛酷爱茶,家里的酒柜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极品茶叶,每每他闲在家中,总喜欢泡一壶茶,静静地看书。我常常在巷子外就闻到阵阵茶香,便知是他回来,心里欢喜,却故意装作毫不在意地开门,然后似无比厌恶地回房。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那些茶罐,我每日都用软布替他拂去细尘,然后隔着罐身细细感受茶香,他的每一罐茶叶,我只要一闻,就知道是哪种茶。      此时处在鲜活的3D版史书中,我渐渐陷入了沉思。眼前的戏子也似划一为二,一个在台上咿呀唱着,一个却是慢慢向我走来。      “元素素,你舍得出来了?”      小李子红线立刻警惕起来,我如梦初醒,眼前确是站着一名女子,可不就是方才台上唱戏的戏子。      “小姐戏唱得不错。”我嘿嘿笑着,刚才就觉得这人生得窈窕,此刻近距离一看,即使隔着厚重的水彩,也难掩此女的光彩啊。      “你!”她走近两步,抓着我的手,恨恨地说,“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去,我同你讲,我……”她抿了抿嘴,竟是恶狠狠地瞪着我,似想要威胁,却不知道如何威胁才最有效。      知道我的名字,不惧我的身份。我叹气,另一只手微微拦住小李子,然后疑惑地看向红线,她摇摇头,表示她也不认识。      “对不起,我大病初愈,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实话实说。      “你!”她气急,却又无可奈何,我于是趁机抽回手。这女人,力气还真不小。      “我真的忘了,不信你问他们。”我朝红线小李子努努嘴,对面的女人死不领情,咬着唇,仍恨恨地看着我。      我坦荡地与她对视,半晌,她突然笑了笑,手一抬,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我愣住,失神地看着她。      “元素素,别让我再见到你!”她转身欲走,小李子冲到她身前三两下制住她,她伏在桌上恶狠狠地瞪着我,也不求饶。      小李子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似在等我发落。我来时兴致极高,此时却一下子没了兴致。当初武颛一巴掌,我便傻傻负气跑去登了珠峰,最终命丧雪山。人总在冲动时犯错,我已得到教训。      负责人胡经理终于姗姗来迟,方才那么大动静怎么会没把他招来,显然他是默许了那女人的胡作非为。      “小姐,徐小姐只是跟您开个玩笑,您别当真。”胡经理陪着笑,弓着身子站在我身侧,语气恭敬,态度卑谦。      我面带疑色地看着经理,他看似知我身份,莫非又是一位“故人”?      认识我,还默许那位“徐小姐”的行为,看来这“徐小姐”的身份真不简单了。我对北平世家豪门了解不多,作为大帅亲女,站在权力巅峰,实在不算合格。      “可是我之前做了什么事情对你不起?”我走近她,居高临下看着她。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瞧瞧,连说的话都一样。当年李瑶也这样吼我,武颛那样喜欢她,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她,她却来质问我。      我叹气,我还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原来人在任何年代背景下,都不愿意相信真话。      “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信不信随你,你不说,我便自己去查。今日就当元素素还你的,日后见面,你若再敢这般对我,我绝不善罢甘休。”      元素素,就当我还你的。      胡经理陪着笑送我出去,好话说尽。这人在中华阁说一不二,北平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要对他客气三分,他今日这般维护那徐家小姐,更让我对此事感到疑惑。      回了府我便叫来朱方年,让他帮我查查那位徐家小姐的事情。朱方年居然面露难色,既不说话,也不离开。      我突然想到,红线和小李子,甚至魏真都来我身边不久,而朱方年一直在,他一直在的。他知道,却不能对我说。如果他应了我去查,我深知他的能力,他必不能编故事骗我。      我了然,扫他一眼,什么也不说,开始静静品茶。这个人对外一副狠厉果决的样子,唯独会对元常显露出乖张的本性。      外人若知我用“乖张”来形容有“北军之鬼”之称的魔鬼新兵教官朱方年,估计会大跌眼镜。      不到一刻钟,茶喝完了,我叹口气,也许元常显不让我知道自有他的道理。      “方年,下去吧。”      “谢小姐。”      出去了一次,便没了兴致,过往的回忆被深深勾出,我整日整日怏怏不快,在大宅方寸天地里蜗居着。      我一直觉得武颛没有爱过我,他躲避我,厌恶我,在我与李瑶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我曾经固执地把李瑶划为外人,后来不得不承认,在那几年针锋相对的日子里,我才是彻彻底底的外人。      我只是不愿意承认,我爱我的父亲,并且渴望他的爱。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让我困惑的是,当历史重演的时候,我该怎么办?第一次我不声不响参加了训练营,一条命留在雪山上,这次切切实实的重生让我发现,我错了。我一次一次告诉自己,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这样固执。      可是元常显跟武颛不一样,他对我那样好。他对我那样好,我前前后后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头一次感受到了亲情,感受到了父爱。我舍不得他把对我的好分给别人,舍不得让别人与我一同这样恃宠而骄。    ☆、裁缝      日子一天天耗去,直到换季的时候元常显还没有回来。偶尔他会来个电话,我只告诉他我很好,他也不多问,就嘱咐我注意身体。      北平的秋季来得快,也去得快,但也需换一批秋衣。听红线天花乱坠地鼓动,我终于来了兴致,买衣服,哪个女人不喜欢?      其实元素素的衣服基本都是定制,也不需我多买,但大家见我已被解了禁足令却还在家闷着,确是希望我出去走走的。连平日里寡言的魏真,见我要出门,都难得没摆黑脸,我以为是我两个月没调戏他他寂寞了,于是临出门前调戏了他两句,他憋红了脸,像小媳妇一样怒视我,我哈哈大笑。      商行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早上,中午我带着小李子和小红线去八仙楼吃饭。我们本来都已经在包间里坐下,我见外面大堂人热闹,便果断换了大堂的位置。外出吃饭本就是吃个气氛,人多了,话也多了,那么接收的信息也就多了。      这间酒楼就如它的名字一般,八仙楼,是一个典型的八角飞檐中国式二层建筑,一层是大堂,摆四角方桌,二楼是包间,置大圆木桌。      邻桌坐着几个大汉,腰膀圆粗,衣着统一,倒像是帮会子弟。他们坐姿豪迈,大声说话,大碗喝酒,言谈间听起来竟是在赞美一个裁缝。我竖起耳朵,边等上菜边行偷听之事,难得出来一次就听到好玩的事情。      在这个武力财力构架出来的权势主义北平,居然会有人对一个裁缝如此推崇,还是帮派子弟,不能不让我好奇。      原来城西有一个人,不但学识渊博,他以裁缝自居,手艺堪比神技。城南的大户李家小姐许了人,想请这位裁缝制一件嫁衣,多次上门,裁缝均闭门不见。李家在北平也是有头有脸的豪门,且开出酬劳也很丰厚,十分恼怒,但是做生意是两方的事,却也奈何不了他。      后来旁人问裁缝,才知道原来一日李家小姐在长门大街驱赶乞丐,恰巧被他撞见。他数年来竭尽所能帮助贫民,眼里万万容不下这等事情。      说来那李家小姐也是作茧自缚,怨不得别人。倒是这位裁缝大大吸引了我,有两把刷子,有一颗善心,就差送子的功能了。      我眼里精芒一闪,手里的筷子把一条鱼戳得稀烂,红线与小李子相视一眼,同时一颤。      在北平城的西部有一块不小的区域,那里住着北平最底层的人,政府和军方似乎都已经放弃了这个地方。这里的治安极差,恶势力横行,而那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裁缝就住在这里。      我们走过了一段长长的泥泞,两边是低矮的棚屋,也许是午后,人并不多。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让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绪,就像上次去元家大宅,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转头看小李子,他背脊挺得很直,年轻的面容透着坚毅,眼睛却是红了。他自小在这一带长大,父母兄弟都在帮派纠纷中无辜惨死,他的家被占了,他被赶出这里,流落街头,孤苦无依。      由于治安不好,每天都有人死,年复一年,这贫民区的人竟像洗牌一般,流动奇快。直到陈文复,那位神裁缝到来,他花了许多年,虽不能阻止外界的侵扰,却让这些贫民学会了一件事,自律。      自律则自强。      我窃以为社会底层的人总是仇富的,于是来的时候换了红线为我准备的粗布衣服,在这里倒也不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神裁缝住在一栋二层小旧楼里,门上挂着个匾,写着“福园”二字,这匾似乎有些年头了,但是匾上的字却很完整,像是后来写上去的。字是用隶书写的,劲如苍松,又透着股海纳百川的味道。      门开着,院子里二十多个小孩席地而坐,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授课,穿着长长的卦子,斯文有礼。      二十有八,身长肤白,斯文有礼。形容得倒是到位,我想那就是神裁缝,虽然他有些苍白的双手不像是一个裁缝的手。      很多年以后他问我,裁缝的手该是什么样的?我抓了红线的手赞叹到,就是这样,柔软、灵巧,摸上去滑溜溜的。彼时红线已嫁为人妇,身怀六甲,面上尽是娇柔。      我们三个悄声进入,也席地而坐,神裁缝在给一群孩子讲时局,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我当年的理想就是支教,看着这群孩子,衣衫褴褛,面色黄白,眼睛却放着神彩,心中唏嘘不已。      我们每个人都有悲天悯人的心,可真正能身体力行去“救苦救难”的人少之又少。我不禁对陈文复肃然起敬,这个人正在做的事情令大多数人汗颜。      “先生,那四军相制的局面被打破了,内忧外患,我们该何去何从?”一个小姑娘怯怯地问,微微发黄的面色透露她的长期营养不良,此刻她小脸微仰,竟浮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责任感。      “乱世则苦,现在局势的平静只是表相,迟早会有战争。所以我们要学习知识,强健体魄,日后力所能及地保国保家。”陈文复笑着回答他,那声音温转,小姑娘看着,脸上终于泛起血色。      孩子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我四顾那一张张年少的脸庞,竟没有一人有着这个年龄该有的健康之色。      “先生,大帅会保护我们吗?”藤架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憨憨地问了句,满庭大笑。      “空子怕了~空子胆小鬼~”伙伴们七嘴八舌地取笑他,他也不恼,摸摸脑袋,笑得憨羞。      “当然会!”红线握紧了拳头,红着眼睛说,“大帅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这声音如平地空雷,庭院里骤然安静,几十双探究的眼睛刷刷扫过来,我们三个大龄学生如坐针毡。      我看向红线,她满脸笃定,此刻若谁反驳她,我相信她绝对会扑上去与之拼命。      “如此,今天便到这里。”陈文复浅浅笑着,看着我们,话却是对着那群孩子说。      “先生再见。”      “先生再见。”      ……      人走光了,我们三个讪讪地站起身。      神裁缝微笑着看着我们:“在下陈文复,不知几位……”      他凭借着自己的技艺以及名声,完全可以跻身北平上流社会,可是这人却固执地住在城西贫民区,为贫民缝制衣服,授贫民知识。      我此刻对他崇拜得很,他在我眼里只怕如观世音一般,为众生而生,为众生而活。心里像被塞了一团火,仿佛回到了我自己年少时,见到工地上蹲在一处吃饭的民工,混着汗水,混着尘土,心酸不已,于是大骂社会的不公。      “陈先生,您觉得现今的北平,如何能做到教育平等?”      陈文复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教育平等,谈何容易,阶级贫富,自古以来便是社会的常态,我们无法改变。”      “如果学堂免了学费,是不是大家都可以去接受教育,穷人和富人可以一起上学。”我偏头想了想,“政府可以颁布义务教育政策。”      “眼下祖国危机四伏,战争一触即发,财政部的支出几乎都用作军需物资,教育平等,义务教育,非乱世良策,亦太过艰难。”      我叹了口气,在未来那场不可避免的战争面前,什么都得让路。陈文复探究的眼神始终定在我的脸上,似发现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没发现。      “有朝一日战争平息了,我定要促成全国义务教育制度的实施。”      我看着福园破旧的矮墙,有些懊恼地说。陈文复震惊地看着我,久久不能回神。他许久不曾这样失态过,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想起这一天的对话,他依旧不敢相信这些惊世之言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之口。      我把这里的学生们都看做孩子,却忘了我现在是元素素,元素素还不足16岁。在陈文复眼里,我与那些学生们一样,其实都是孩子。所以那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一个孩子在年少时活得并不像个孩子,这个孩子必定是受过一些苦的。很多年后他忆起第一次与我见面的情境,告诉我说,他当时猜测我应是经历过死亡的,没想到我却是个被宠坏的公主。    ☆、心结   “福园”的事让我很多天食不下咽,连带着元常显回来,也没能让我高兴一点。元素素小时候没有条件去学堂,是元常显和李木一点一点教她识字,后来条件好了才去了北平女中学习。可以说,元素素是这两个人养大的。      我循循思索,发现这一抹情绪竟是失落。莫名的失落。      这个世界上永远都存在着很多我们无法改变的事情,我们生来吃穿无忧,将心比心,若此刻流离失所,温饱不济的是我们,该是怎样的心情?而身世背景,却是谁都无法选择改变的,这一时这一刻,有多少人为了教育、生活的平等而战斗,又有多少人在憎恨老天,没有给他一个好的身世背景?      于是我得了空便去听陈文复的课,顺便学学繁体字。他是个很有见地的人,我阅历少,总把很多问题都想得很简单,每每经过他的点拨,受益何止良多。      其实实验证明,家庭教育可以影响孩子的思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要对着元常显,什么大道理都说不出来,什么悲天悯人都收了起来,因为只要跟他在一起,我首先想到的是依赖,然后便是依靠。似乎有他在,什么都会解决的,什么都不需要我忧虑。      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不仅改变了我的容貌,连我骨子里那点不屈的小性子,都磨掉了。其实当年若有个人可以让我依靠一下,事情有何至演变到这般地步。      我和魏真从文复那里出来已经很晚,今天在文复那里忙着教小朋友识字,教完已经很晚了,他便留我们吃了晚饭。元常显日日早出晚归,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吃,就干脆在外面吃了,省的张妈忙进忙出为我准备晚饭。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授人知识的快乐,我总算切身体会了陈文复的选择。很多人觉得他傻,其实他才是最快乐的那个人,给予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之一。      这也是我的心愿,武颛是大学老师,当初我跟他说我毕业后的志愿是去支教时,他无声而笑,眉目间都是赞许与自豪。那时做不成的事,此刻隐有一种梦想实现之感。      回去的路上一直很兴奋,魏真今天参与了全过程,所以面色显得比平时多了些感情。他也好,朱方年也好,他们都是从一无所有开始,受尽苦难,努了比常人多百倍的力,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阿木常说,他何其幸运,很小的时候就遇到元常显。      车子驶过复兴路,天色黑暗,街道却亮得晃眼,我看着外面的灯红酒绿想,渐渐迷醉。      “是大帅!”司机急急踩了刹车,我跟魏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十字街头的另一侧,元常显站在“奔月”门口,身后几个随从在几米外候着。那是一家夜总会,北平城生意最好的夜总会。      此时一个穿着大红色洋装的女子软软倚在元常显身上,发丝裙摆随夜风轻扬,风情无限。我叹气,这徐小姐,入秋了穿这么少,也不嫌冷。      “小姐,要不要过去?”魏真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人,转头问我,我抬头看他,他脸上却一点情绪都没有。      魏真也是知道的。      “算了,回去吧。”      佳人在侧,还是不要坏了他的好事。      北平徐家,徐敏生。中华阁的老板就是徐敏生的爷爷徐耀华,他走私了一辈子军火,四方大战时,他无偿给北军捐助了十万支步枪,三千部机关枪,两车弹药。而当时负责收编这批军火的就是元常显,他平白增强了一倍实力,后来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战功赫赫,最后王一虎死后,所有人都推他上位。      徐耀华在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元常显上位后,他把所有的势力都回归军方,金盆洗手,开了中华阁。      徐敏生今年18岁,是元素素在北平女中的同学,关系还不错。她曾扬言非元常显不嫁,当时全北平都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不了了之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徐敏生恨元素素,难道元素素不待见这位准后妈?我站在元素素的角度思考了两天,觉得她没理由阻止这桩婚事,元常显那么年轻,总不可能孤独终老,反正总要娶一个,娶个熟人不是更好相处?      我想尽所有理由,却忽略了自己内心的抑郁。整夜整夜无眠,一想到另一个女人要以女主人的身份住进帅府,睡在元常显的大软床上,我连呼吸都不顺畅。      入夜,难得元常显没有出去应酬,我别别扭扭摸进元常显的书房。连日来的纠结让我脑细胞死了无数,我浑身上下都叫嚣着发泄。      他本来端起青花瓷茶碗正要饮,见我进来,又将茶碗放下。他的脸蒙着一层水汽,伴着满室的茶香,我见他露出一抹温润好看的笑容。      我心里一顿,莫非这就是恋爱中的男人?      心里有了偏见,见什么都往歪处想。所以说冲动是魔鬼,元常显从来都是一个温润如玉的人,我当时若能稍稍清醒一些,便不至于酿成后来的大祸。      ?无视站在一边的朱方年,我一屁股坐到离他很近的红木椅上,这椅子是我的专座,我以前抱怨材质太硬,元常显就叫人放了两个软垫在上面。      “爹地。”      “恩。”      “我要从军!从此冲锋陷阵,保卫国家,马革裹尸还!”我瞪大眼睛看他,几乎是吼出这些话来。      元常显刚入口的极品安溪铁观音卡在喉咙里,开始剧烈地咳嗽。我连忙起身过去拍他的背:“爹地,让我从军吧,你不依我,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离家出走绝食吸毒从此走上犯罪的道路!”      元常显眉心微蹙,眼里锋芒一闪,目光有些凌厉地扫向我。我此时改姓“冲动”,毫不畏惧地回视他。      良久,他转头对笔直站在一边的朱方年说,“以后没有我的吩付,不要让小姐出府。”      我呆愣住,这年头boss就是好,不仅决定别人的生死,还左右别人的自由。我恶狠狠地扫了眼朱方年,他立刻垂眸,装作没看见。我身体里一簇名叫大义的火苗“噌”地燃起,星星之火,足可燎原。      “我要从军!”      不予理会。      “那我去军营历练几天?”      扫我一眼,不予理会。      “不去就不去,反正我是没爹疼没娘爱的孩子。”      他转过头来看我,良久无言,突然一抹笑容滑出,我一愣,还在他背上顺气的手慢慢垂了下来。明明还是那副温润的样子,明明还是那个谦和的世家公子,明明还是那个对我好得人神共愤的老爸,我却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生气了。我从不知道元常显还有生气的一天,他这副神情实实在在震慑了我。      “好了好了,我不去了。”沮丧地站起身,人在强权下,不得不低头。      李木有句话说得对,帅府的防卫我可是一清二楚,只要稍稍注意点,就可以从偏门溜出去。知己知彼,朱方年如果不把帅府布防告诉我,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连往哪里跑都不知道。      只可惜我把帅府的人想得太简单了,那些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士兵。更何况经过一年前的绑架事件,府里的人几乎都换了,护卫人数也几乎增加了一倍。      所以每次朱方年看到元素素做贼一般从偏门出去的身影,都觉得头大如斗,偏偏大帅又交待了不得惊扰,暗中保护。其实只要元素素愿意,她一直都可以出去的,元常显怎么舍得限制他。可是这一点,只有以前的元素素知道。      站在“奔月”夜总会门口,我愤忿地低吼,老娘要去买醉!贫富差距,文化教育,甚至元常显的终身幸福,这些都是国家大事,与我何干?      风风火火闯进夜总会,里面歌声摇曳,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我。我找了一处角落,一个侍应脸带疑色,匆匆向我走来。      “上酒!”大爷似的赶在侍应之前开口,把足够的钱扔给他,又大爷似的坐下。我现在才真真正正是穷得只剩下钱了,跟我比,现代那些富二代都弱爆了。      “小姐请稍等,酒马上上来。”侍应马上换了一张脸,跟刚才判若两人。      虽然我一个小姑娘来这种地方很奇怪,但是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见那侍应站在一个类似大堂经理的人身边说了什么,那人往我这看了看,点点头,侍应便从酒台上拿了一瓶洋酒向我走来。      “小姐请,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我点点头,他于是走开。      倒满一杯酒,叹气,其实我根本不会喝酒。这色泽温润的液体在杯里晃荡,我不自觉地想起了元常显,不想倒还好,一想便勾起了肚子里最后一点倔强。      于是洋酒一杯狠狠下肚,我几乎是立刻就有些神智不清了。      “城西那块地,原本是面粉场,后来废弃了,我得到消息,军方正准备拍卖。”隔着一道玻璃屏风,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竖起耳朵。城西,最近总是往那里跑,跟陈文复和他那班学生都混得很熟了。      “城西住着些贱民,我们把那块地买下来,开个场子,招些贱民做工,工钱比城东少一半!”      “甚妙,如此一来,成本将大大降低……”      我眼珠子转了转,摇晃着起身,步履虚浮地走过去。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对坐着说话,两人都是怎么看怎么猥琐。      我指着其中一个胖子,打了个酒嗝,大声说:“你是贱民!你才是贱民!你全家都是贱民!”      “什么?你说我是贱民?”胖子“嚯”地站起来,大声质疑。      “对!就是说你!”我也学他一样,大声解惑。      “你!”他走近一步,抓着我的肩,面目凶狠,仿佛要把我就地正法。      “陈处长,有话好说。”那位大堂经理眼尖,此刻我们在一处角落,歌声舞声完全盖住了我们的话音,他仍是几乎在第一时间陪着笑快步走过来。      “今晚陈处长的酒算我请了。”他挡在我和胖子中间,不着痕迹隔开他握住我肩的手。      “哼!”胖子睨着我,“我活这么些年,从未有人敢说我是贱民,今日这小丫头竟……”      “贱民就是贱民,你这个黑心的贱民!”      经理转过头来看我,略一沉思,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地一声,那么响,我甚至觉得我的灵魂都被抽掉了。可是舞曲依旧,歌声不停,大堂热闹非凡,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好奇地围过来。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陈处长您看,消消气。”      我酒醒了大半,脸上开始火辣辣地疼。      “你……你打我……”      胖子面露得色,旁边瘦子绕过经理走到我身前,颇为满意地说:“黄毛丫头,在北平,没有人敢得罪军方的人,更何况陈处长刚升任军部后勤处副处长,前途无量!”      我怒视他,区区一个后勤处副处长,区区一个后勤处副处长!      胖子见我没有露出意料中的惧色,皱着眉说:“我陈启东从不仗势欺人,今日万经理代为教训,你这丫头片子给我道个歉,敬个酒,我就不计较了。”      万经理立刻倒了酒塞到我手里,低声说:“他嫂子是大帅亲妹,你服个软,小事化了吧。”身上带着这么多钱,多半也是非富即贵,但是在北平,又有几个人可以对陈家说不?      万业春自以为做了最好的选择,满怀希望地看着元素素。      真是可笑。酒自然不会敬那混蛋,我狠狠地把杯子扔到地上,周围人惊惶地退开。      我看着眼前的三人,吸吸鼻子,平静地说:“今日你们这般对我,他日恐怕你们愿跪着求我原谅,我也不愿意受。”       ☆、罪与罚      “何必要他日?”元常显让人如沐春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浑身一震,酒气上涌,竟有些站不稳。      一双手自身后扶住我的手臂,待我站稳,又马上放开。我叹气,果然生气了,还气得不轻。      “我竟不知今时今日在北平,军方已逍遥至此,也罢,跪吧,我的素素若原谅几位,我也权当什么事都未发生。”语气还是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连神色都没有起伏,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怒了。      大厅终于安静下来,也许是看到了进来的一队兵卫,所有人都楞在原地。来这里的多半是政商名流,甚至一方低头,没有几个人不认识元常显,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打招呼,深怕祸及自身。      “大……大帅……”陈启东自听到元常显的声音起就仿佛石化,此刻惊恐地看看元常显,又惊恐地看看我,他身后的瘦子也面如死灰。      万经理掌管着北平最大的夜总会,也不是第一次见元常显,但是元常显将元素素保护得太好,所以他从未见过元素素。他此时心知不妙,但是多年来在权贵中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他,他现在必须抓住一切可利用的资源让自己在劣势中自保。      “大帅息怒,陈处好歹是大帅亲妹的小叔……”实在是厉害,一句话就将自己撇清,让矛头都指向那胖子,元素素一眼瞪过去,万经理有些心虚,却仍镇定地避开她的视线。      “大帅亲妹的小叔?竟然连本帅的掌上明珠都不认识,如此这般,真叫本帅伤心。”      陈启东总算知道闯了大祸,抿着嘴,如临大敌。他哥哥陈启明与元常青结婚的时候他没有去,如果他去了,给他一万个胆,他也不敢得罪元素素。      “大帅……”怎么辩解,该怎么辩解?      “大帅!陈处不过与小姐发生争执,是万经理不知天高地厚动了手,与陈处无关啊!”瘦子激动地辩解。      “是!是万业春动的手!”陈启东如梦初醒,立刻附和。      万业春再也镇定不起来,心里悔恨万千,看看自己的手,软软瘫坐在地上。北平城里谁不知道,元常显最最宝贝的就是他的独生女儿。      “动手?”元常显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的脸,笑了:“我后悔了,还是不要原谅几位了。”      “方年。”      “是,大帅。”      “把这三人送到警备厅监狱,说是我的吩付,警备厅暗地里那些下三流的把式一样都不许落下,若有一点包弊,我端了警备厅。”      “是!”      “把这家歌舞厅给我封了,通知军部,让张遇过来清点一下,所有东西都没收,充物资办。      “是。”      他站在我身前,低头看我。我早已清醒,知道自己犯了错,也低了头不敢看他。良久,他摸摸我的脸,对朱方年说:“至于元素素,给我关进军部大牢,不许探视,不许特殊照顾,没我的命令,谁敢给我放人,军法处置。”      我蓦地抬头,睁大眼睛看他,好像丧失了语言能力。      朱方年也愣了愣,面露诧色,但是只一瞬,便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是!大帅。”      “我想是我一直对你疏于管教,才让你养成这种爱闯祸的坏习惯。我将你护在羽翼里,你却总不自惜,一而再,再而三让自己陷入困境。如果你一直这样不知轻重,我相信我的军部大牢会让你学乖一点。”他说完这些,头也不回地走了。      “爹地……”      朱方年带着一队人,大摇大摆把我领进军部大牢。说是领,不如说是“请”,我一阶下囚嚣张地走在前面,他一军队高管对我说话低头躬身,恨不能恭敬死。      牢狱长晚上本来不在大牢守着,此时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只听牢狱兵士说大帅亲女犯了事,大帅要大义灭亲,事出突然,他还来不及弄清楚情的前因后果。      朱方年搬了凳子让我坐下,自己走到牢狱长面前,怪声怪气地强调:“大帅说了,只关一段时间,知道什么事一段时间吗?一段时间就是一段时间,总会过去的。大帅说不许特殊照顾,你们都给我想明白了,不许特殊照顾。虽然犯人是大帅亲女,大帅平时极尽骄宠,视若掌上明珠,远在军营也日夜关切……总之,大帅说不许特殊照顾,我们做下属的就不要自作主张,虽然有时候自作主张也是好事……”      “方年……”我好笑地打断他,牢狱长不停地擦汗,都快被他弄哭了。      “回去吧,方年。”      “这……是,小姐。”朱方年哀愁地看看我,又对着站在我身边的魏真正色说,“你留下协助李狱长,不能出一点差错。”      “魏真明白。”      朱方年看看魏真,又看看我,像小兔子一样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牢狱长的汗流得更急了,坐牢,还带着护卫,那护卫还是当年四方内战中战功卓著,北军单打独斗第二人的“铁血魏真”。那第一人,神将李木,他连想想名字都会浑身发颤。      我被关在一个干净的牢房里,四面都是高墙,没有窗,本来应该也没有床,大概是为了我临时用木板和砖块搭了一个小床,还铺上了棉被。      “小姐您看,来得急,也只能这样了。床被简陋,等天亮了再给小姐换。”      他堂堂军部大牢的头儿,从来都是别人求他,连在大帅面前都是不卑不亢的,几时这么低声下气过。      “不用换,这样就很好,大帅说不要特殊照顾,不要为我破例。”我笑笑,“素素顽劣,深夜麻烦牢狱长,还请多多包涵。”      “不敢。”牢狱长叹气,大牢都是你家的,玩吧。      人走了,我顾不得空气中潮湿酸涩的气味,重重倒在被褥上。吹了一夜的风,又喝了酒,我累坏了。虽然换了地方,但是魏真守在门外,多少让我安心一些。      想来是我做过了,触到了元常显的底线。连月来的百般包容让我得意忘形了,竟忘了这里不是21世纪了,竟忘了古往今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他是在告诉我,无论他对我多好,我若不听话,他给予我多少,一样可以全部收回去。      包括亲情。      朱方年回到帅府的时候,府里灯火通明,他家大帅竟然在院子里等他。      他屁颠屁颠跑过去,邀功似的说:“大帅放心,军部大牢我都打点好了。有魏真在,不会有事的。”      元常显看他一眼,点点头,身形未动。      朱方年看着他的侧影,不禁惋叹,到底是不忍心啊。这位当年北平风流俊雅的元二少,在后方他是冷静睿智的指挥官,上前线他浴血奋战毫不留情,如果说他心里还有唯一的一点牵挂,便是元素素了。      元常显在庭院的花园里站了一夜。      入秋的北平昼夜温差很大,张妈几次把外套给他,他都拒绝了。张妈看着元常显夜风中直立的身影,心里不好受,却也没办法,毕竟是大帅自己带大的孩子,大帅罚她,其实比罚自己还难受。      元素素平时最喜欢这花园,泡着茶晒着太阳,护卫侍女轮番欺负。元常显想到这,淡淡笑了,连魏真那样的人都能被她惹得脸红脖子粗。      这么些年他东征西讨,几乎没什么时间陪在她身边,她每次都邀功似的说,爹地走吧,男儿志在四方。然而每次他走的时候,她总是抱着他哭得惊天动地。      原是,他愧对她的。      天亮的时候副官来催,他换了衣服,坐车直接去了南山。      李木在南山秘密训练一支精兵队,已经有一段时间,他要回去看成果。此事事关重大,若成,那便是北军的秘密武器,或可成战场上制胜的关键。      作为一方统帅,对于时局的把握,他比任何人都敏感。身上背着千千万万人的生死,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很多年前,在北平深夜脏污的小巷,他答应过那小人儿,消灭所有的坏人,让百姓过上安定的生活。      言犹在耳。       ☆、牢狱之灾   元常显这一去就是一个月。      李木的队伍存在是高度隐秘的,战场既是个枪炮无眼的地方,也默认兵不厌诈这个原则。战场上没有绝对的光明磊落,却是绝对公平的。就如李木,他暗杀了多少敌对将领,多少次以最少的损失结束一场战争,但他也时时刻刻走在刀尖上。这各方势力里有多少人想他死,又有多少人日谋夜划地暗杀他。      而这支队伍训了好了,将来会负责所有的前线军情刺探,甚至暗杀任务。这个队伍里的每一个士兵都必须身手敏捷,时时灵活应变,适应各种恶劣环境,还要绝对忠诚。      绝对忠诚——经得起拷打,受得了诱惑,耐得住辛苦。      元常显与李木在山里待了整整一个月,他以为这边有朱方年守着,魏真看着,他以为军部大牢是自己的地方,他不相信这么多人照看不好她元素素一个人。      以朱方年的性格,元素素在牢房待一个月,他估计也把大半个帅府搬到牢房了。元常显每每想到这里,都不禁失笑。      可是他猜错了。如果有机会,别说半个帅府,就是整个帅府他朱方年也给元素素搬来。      元常显回到主营的时候,副官说朱方年来找过他两次。两次,朱方年不是没分寸的人,元常显心里一跳,立刻调车,直接去了军部大牢。      牢狱长颤颤巍巍引他行进,元素素那间牢房的门都没关,魏真和几个军医围在床边。他走进去,几个医生往旁边一闪,他便看到了元素素。      她趴在简陋的床上,向外侧着的半张脸面色惨白。牢房里放了两个暖炉,她的体温却比这室温更高,脸上冒着水汽,没有一丝血色。      他南争北战这么多年,什么没有经历过,可这一刻的感觉却那么惊心。那该死的责任,该死的战争,万不得已时,他想保全的只有他的小囡囡。他元常显从来就不是视死如归,誓与家国共存亡的大英雄,他想保护的,一直都只有眼前这个小东西。      朱方年说,进大牢那夜受了凉,第二天就开始发热。元素素以前一直身体不好,大病小病无数,他本来也没觉得奇怪,只是立刻找了医生过来。哪知治了几天都没退热,他心一沉,提出送她回帅府,她却死也不肯。      等到最后神智都不清了,拽着他的手一直哭。哭了一夜,天未亮的时候她突然清醒了,告诉他她要见爹地,她说她不行了,要见爹地最后一面。      当时的气氛很诡异,他甚至以为那是回光返照。二话不说赶去军营,他却被告知大帅在南山,任何人不得打扰。      想他朱方年当年跟着元常显南征北战,训练了多少新兵,做了他多少年的副官,从来都是他拦着别人见元常显。他去帅府做护卫统领,事情只要涉及到元素素一点,别说什么南山训练,就是战场上中了十枪八枪,元常显估计也会挺着听他报告。      朱方年满腔不忿,却也无计可施,只好回去。      她吊着一口气等他,却只等来他一个人,那一刻她眼里的失望,他都不敢看。过了两天,元素素却又突然好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谁知道几天后又开始烧,朱方年打电话招了军医过来,军医都是经过层层选拔定下,是以医术都很高超。只是军队多,军医却很少,所以调用军医是军部大事。      这一次朱方年在军营多年摸爬滚打的基础终于派了用场,一个电话,当天几个军医就坐着专车来到军部大牢。      北军治军严格,大牢里的重犯若死期没到,有任何闪失,所有相关的人都要倒霉。军医给犯人治病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是犯人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又关在重犯牢房,他们实在想不明白她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一问之下才知,原来是大帅千金。      牢狱长擦着汗想,这重犯牢房已是军部大牢的总统套房了,若关到普通牢房,他只怕元常显回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丢到重刑室,让他生不如死千百回。      可是几个军医天天在大牢待命,元素素仍旧是高热不褪。      有天晚上胃疼得厉害,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咬着牙说,方年,求求你,带他来,他生我气了,我不能带着他的怒气走,求求你。      于是朱方年又急火燎燎赶去军营,仍旧见不到元常显。他数度恨不得拔枪崩了那位硬的跟石头一样的副官大人,可是同样也做过元常显的副官,在军营那么多年,他比谁都清楚什么是军法处置,什么是军令如山。      元常显的副官既不派人传话,也不告诉他大帅什么时候会回来。他不明白,他此刻若传了话,还有救,他不传话,若元素素有个什么,他一定会后悔为什么当时不违反军令让元常显军法处置了他。      朱方年有些烦躁地等了一天一夜,回去的时候素素已经什么都不问了。      再后来,无论多难受,她都不再提见大帅了,断断续续发热,中药西药都不起作用。      军医哆嗦着说,这样发热对身体伤害太大,肯定会有后遗症,但是能开的药都开了,针也打过,不知道能不能好转,也实在没有对策了。      元常显怎么会忘了,他的素素最畏冷了,有段时间她天天做恶梦,梦里都是阴暗湿冷的地窖。她长这么大,最怕的就是元家老宅阴湿的地窖,即使在后来温饱不济的几年,她也能快乐成长,却一直畏阴畏湿。      他亲手把她送进阴冷潮湿的大牢,他在南山军区亲口下令不得让任何人打扰,违令者军法处置。      “亦青呢?”      “孙医生去上海挑选军用药品,还未回来。”      话音刚落,元素素无意识地动了动,被子滑落了些,露出了后背。背上的衣料破得不成样,肩背上深深浅浅的血痕露出来,连朱方年都红了眼。      “小姐夜里在墙上蹭的,她不让碰,一碰就哭,谁也禁不住那样的哀求,谁也不敢碰。”      “很好。”锐利的眼神扫向朱方年,寒气逼人。      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人,竟没人想到可以给她换个好的环境,他喜欢红线,他们可以找红线过来照顾,甚至可以违抗他的命令送她回府好好医治。      朱方年垂了头,自元常显上位他便在帅府做护卫统领,相处这么多年,这对父女的心性他自问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何尝希望小姐成了这个样子。      “小姐以死相逼。”      元常显面色一沉,她这是在跟他怄气,她学不乖,她永远也学不乖。      “派专列,我要在最短时间内见到孙亦青。”      “是。”      深吸一口气,他将元素素连被子抱起来:“回府。”      起身的那一刻元素素却突然睁了眼,有些迷蒙地看着元常显,面色氤氲,眼里也雾气腾腾。      她说爹地,我再也不敢了。他倾尽一生,都没能忘了此时此刻她说的这句话,他小心翼翼疼着宠着的小东西,她说她再也不敢了。      一报还一报,上天真是公平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求错字提醒~~ ☆、赌气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仿佛回到珠峰上,队长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倒,我沿着下坡滑行了一段停下,正好看到队友们艰难远去的背影。      那一刻心里五味陈杂,说不上是难过,是失望,还是绝望。也不知道是感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还是雪山无情。      我生病了,极痛的时候我突然知道,我回不去了,我一辈子都只能是元素素了。没有获救,没有死里逃生,没有后路。我总以为我还能再回去,也许躺在医院里,也许躺在某一户藏民家里,也许被其他登山队救了,所以我肆无忌惮。      我想起了武颛,我以为他一直在生我的气,我以为他厌恶我了,却原来深深印在我心里的他的表情,是难过。我想起了看到李瑶躺在重症病房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极其疲倦,医生的嘱咐,武颛的怒斥,仿佛变成重锤,压在我心上。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不动则不伤。我想告诉武颛,你想娶谁就娶谁吧。我一直坚持的,不过是我自己心里那一点一厢情愿的执念,我想告诉他,我祝他幸福,祝他们幸福。      可惜我回不去了。      孙亦青风尘仆仆赶回来,刚下火车就被接到帅府。元素素上次大病以后身体明明已经好多了,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几乎就没生过什么病,所以他这一年东奔西走,全力以赴采购军需。      持续高热,不病则已,一病惊人。中药不吸收,排斥西药,孙亦青一边取出针包,一边吩咐红线把元素素翻个身,结果翻过来发现整片背上都贴着纱布,他仔细检查一遍,样子惊悚,实际却不严重。      他取下了纱布,元素素趴在床上疼得“呜呜”叫,他忍不住责怪地看了站在一侧的元常显。      “千军统帅,连女儿都照顾不好。”说完,重重“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元常显眉心微蹙,却没有反驳。他几日未眠,目光清冷,看不出半点憔悴样子,却再也摆不出温润的样子。相较之下,孙亦青日夜兼程赶来,形容说不出的狼狈。      药石无用,那只能从内部散热,针灸之术传承千年,实乃国之瑰宝。孙亦青在伤口上扎针,故意让元常显看见,果不其然发现那张连刀疤都尖锐不了的俊脸变了色。      孙亦青不愧是孙亦青,一番针灸下来,安静了一晚,第二天热就退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元素素以前曾怀疑元常显温雅有礼的样子是做给人看的,她觉得带兵打仗的人怎么能是这副样子,所以一直追问朱方年关于元常显的点滴。      朱方年跟元常显的时间最长,他不曾见过元常显不温润的样子,谈笑间决定别人生死是元常显的习惯。如今他很想告诉昏迷中的元素素,他相信不论是敌人还是朋友,没有人愿意看到大帅不温润的样子。元常显连日来紧抿着嘴,一脸凌厉的样子,朱方年知道他想杀人。      身体慢慢开始好转,这次大病一场,我元气大伤。孙亦青真是个神医,这么多人束手无策,如果不是他赶回来,我想我性命堪忧。      他喜欢当着我的面讽刺元常显,那么多人里也只有他敢这般对元常显。多年征战,他不知道救了元常显多少条命,他欠他良多。      身体正在恢复,也没什么事情做,便开始看书,看着看着却也喜欢上了这种静静阅读的感觉。红线在我床边委委屈屈地哭,哭两声,看我一眼,再哭两声。      我无奈地合上书,冲她勾勾手指,她殷勤地跑过来,一脸有事你就说,我办不到就不是人的表情。      “红线,我好多了,你这样伤心,我也会伤心的,我一伤心,身体又要不好了。”      她立刻抹了眼泪,举起左手,保证似的说:“小姐,我不哭了。”过了一会儿又嘀嘀咕咕说,“哪里好了,背上的伤口还未结痂。”      我忽略后面那句,满意地点点头,再度翻开书。英文版的《Gone with the wind》,元常显帮我找来的,我词汇量太有限,只能看个大概意思。元常显在辅仁大学念过书,英文也不错,我不知道元素素会不会英文,反正我说要看这书的时候,元常显毫无异义地替我找来。      很多年以前我看过那部电影,深受触动。      “Now I find myself in a world which for me is worse than death. A world in which there is no place for me.”      “You’re throwing away happiness with both hands. And reaching out for something that will never make you happy.”      我们要看清一些东西,才能忘记一些东西。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元常显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闭目养神,他脚步声很轻,走近了我才感觉到有人。      手边的书被慢慢抽开,我以为是红线,正要开口,睁了眼却发现是他。      “父亲。”我敛了神,乖顺地坐直了身体。      他似乎已经习惯,点了点头,俯身在我背后放了个靠枕,顺便替我拢了拢被子,然后在床边坐下。      背上的伤其实都已经结痂了,只是我受不了痒,总喜欢抓,抓破了又很疼,所以床上备了靠枕,这样我可以坐得舒服些。      从大牢出来,到我病好,我便一直是个乖女儿,他真是料事如神,他的军部大牢真的让我变乖了。我不知道我是在赌气还是真得看淡了,身上的伤病过段时间就能好,心里的伤痛该怎么办?      “阿木过两天回来。”元常显依旧是一副温和俊雅的样子,这是他的常态。      我点点头,他摸摸我的脸,“再过半月就是你的生辰,想要什么?”      我微微一笑,“都好。”      他对前事闭口不谈,既没有解释为什么不来见我一面,也没有安慰我连日来得身心俱疲。他不提我也不问,他是元常显,我不是元素素,他不要元素素了,轮不到我难过。      红线说我不知好歹,大帅对我这么好,我却总是给大帅气受,连魏真也对我颇有微词。我嚣张的时候说我不乖,我变乖了却又说我给大帅气受。我叹气,只有朱方年每每站在我这边,替我辩驳两句。      第二天一早李木就从军营回来了,而李木前脚回来,元常显后脚就去了军营,甚至没有跟我交代一声。      我看到李木的那一刻,心里生出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眼泪被硬生生逼出来。小半年不见,他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      他站在庭院里,早间的阳光洒下,仿若在他身上镀了层金,他淡淡地笑着,说:“素素,哥哥想你了。”      我恍惚间觉得他那种高贵俊雅的气质有点像元常显,他比元常显小六岁,很小的时候就跟在元常显身边。      “李木你不许走了!”动作敏捷地跳到他背上,死死拽住他的耳朵。      “哎呦,二哥明明说你病了,我看你是得了十年功力,妖孽,快下来!”      “你才是妖孽,你奉命回来探我,还不老实点。”      “哥哥是来探魏副统领的,是不是啊魏副统领?”      远处的魏真挑挑眉,装路人,我哈哈大笑。      我整日整日缠着他,我们俩在府里泡茶聊天,他眉飞色舞地跟我讲他那两千精兵,我兴致勃勃地听着,顺便跟他讲讲特种兵,特工,007什么的,听得他惊呼我的想像力丰富。      这个人令天下人闻之色变,却独对我好。他对所有人都嘻嘻哈哈,偏偏所有人都怕他。那么多人想他死,他却活得比谁都好。      人生的真理,只是藏在平淡无味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求错字提醒~~ ☆、急变   这夜外面起了大风,李木被魏真拉去武场切磋。自魏真来帅府,已经将近一年,他几乎没有与李木好好打一场。      他当年在军营有“铁血魏真”的称号,单打独斗没人赢得了他,除了李木。他当时年轻气盛,见传说中的神将是这样一个斯文白净的人,脑子里便冒出“徒有虚名”这四个字。他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会败给这样一个男人,仅仅一击,他甚至没看清他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李木从军的时间短,魏真只在内战的最后两年与他并肩作战过,那以后他一直坚定地认为,输给这样的人,他心甘情愿。      我吃完饭无事可做,觉得有点乏,便早早上了床休息。      虽然才入冬,但是红线把屋子弄得很暖,只是我仍睡不踏实。翻来覆去,总也找不到个安心的姿势。      半梦半醒间觉得混身不舒服,背心刺痛,手腿酸麻。我睁开眼,发现窗被风吹开,窗帘飞起,很有灵异效果。      外面雨声隆隆,我清醒过来,原来是下雨了。      起身的时候发现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我看着大开的窗户,额上布满了汗。深吸口气想平复一下,却似把心提到了刀尖上,浑身一悸。      为什么会这样?      “红线……红线……”我在床上翻滚,痛得混身发抖。一阵雷声传来,我觉得五脏六腹都在相互撕扯。      我放了魏真的假,原本是为了鼓励他打败阿木,此刻却弄巧成拙。魏真找了另一个护卫接替他,这个护卫警觉性比较高,发现不对立刻冲进来,见状被惊住,站在远处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听到我喊红线,反应了一秒立刻冲去找红线。      红线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地上呻吟,床上被吐得乱七八遭。她大惊失色,连忙将我扶起到一旁的卧榻上,然后转身怒斥小护卫,“你这笨蛋,还不快去找朱统领,赶紧给孙医生打电话!”她自己则跑去拿湿毛巾。      我赤红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卧榻旁我平时用来学刺绣的剪刀。      “小姐!”红线惊呼着冲过来,却没有我快。      我抄起绣剪,一剪刀剪在手臂上,血流如注,却没有缓解我的痛。我丢了剪刀,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哀嚎。      红线没见过这么多血,一时间吓傻了,无法动弹。      阿木和魏真闻声赶来,见到我,俱是一震。阿木率先冷静下来,扑过来紧紧将我制住。      “素素,素素……”      “阿木我好痛!”      “哪里痛?素素哪里痛?”      “好痛……爹地不要我了……”我终于发现,我恨他,恨他这样对我,也恨他没有出现。      “阿木,我痛…….”      “将军,孙医生昨日去了军营分配药品。”朱方年匆匆进来,一脸焦虑。      李木眉头一皱,瞬间又软化。      “素素,爹地不会不要你,爹地最疼你了,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他将我抱起,我在他怀里剧烈得抖着:“爹地不要我了……”      “方年,备车。魏真,你与我同去。”      “是。”      “是。”      意识渐渐模糊,每当我感觉就要晕过去的时候总有一阵剧痛传来,我想要找个出口,拼命挣扎,李木紧紧制住我。我哭着求他,他就是不放手,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哄我。      车窗外雷雨大作,李木时时却命令司机加速。我手上被草草包了纱布,感觉过了一个世纪,终于模模糊糊看到了大营。      元常显正在连夜开会,李木抱着我,一路畅通无阻,伴随着一声雷响,一脚踹开了会议厅的大门。      我身上被雨淋湿,瑟瑟发抖,手臂上还在留血,包裹着的白色布条早被血染透,混身都是血。此时此刻身体已经麻木了,随着雷声一震,我似已脱力。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我看到元常显,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元常显看到那样的元素素,就在想,是不是他前半生造了太多孽,老天报应到了素素的身上。可为什么要是他的素素呢,他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她幸福,永远幸福。      他从阿木手中接过她的时候,整颗心都在颤抖。孙亦青说,这也许就是那时的后遗症,也许以后的雨雪天,她都会这样了。如同判决一般,一个字一个字钉在他心上,真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      手上的伤口比较深,流了很多血,好在没有伤了筋脉。孙亦青匆匆赶来,见状,不免又是一阵怨怪。      他为她上了药,包扎好,命人在屋里摆了两个暖炉,便叹息着退了出去。      他整晚抱着她,她一次一次微弱地喊着痛,他一次一次告诉她,不哭,爹地在。      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半夜哭着喊害怕,他就抱着她一遍一遍地说,不怕,爹地在。那么多年相依为命,她早已融进他的血脉,他怎么忍心让她受一点委屈。      他常常想,得到这个小姑娘,到底是他的幸,还是他的不幸。      挣扎了一夜,天微明的时候她清醒了,看到元常显布满血丝的双眼,有些惊异地问,爹地,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诚惶诚恐,惊疑无措。      他紧紧收了双臂,把她的头按在他的肩窝:“素素,爹地错了,不生爹地的气了好不好?”她那样客气乖巧,一分一秒都在凌迟他的心。      元常显年少时风流不羁,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战场冲锋陷阵时也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说这世上一物降一物,这小东西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丢盔弃甲,举手投降。      元素素扁了扁嘴,委委屈屈地看他,然后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直至筋皮力尽,才又沉沉睡去。      原来事到最后,不过是想听他的一句道歉,想听他哄一哄,想确定自己还是他的心头宝。这一年来的包容与放纵,这满身的血浓于水,这日益强烈的安全感与依赖性,早已侵蚀了她的心。      人有了爱,才变得脆弱,这便是人性。    作者有话要说:求错字提醒~~ ☆、军营   “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于是我又成了那山中小霸王,既然来了军营,怎能不有一番作为?今天逗弄逗弄军犬,明天跟李木合伙欺负欺负士兵,魏真在一旁看着,不赞同,却也没有反对,只是整日板着脸,定时看着我吃药。      魏真在军营威望很高,很多人都听过“铁血魏真”的大名。我听阿木绘声绘色讲了魏真英勇无敌的单挑记录后,便开始苦口婆心劝说他摆个擂台比武,我负责宣传和策划,顺便收点参赛费。结果被这人的晚娘脸噎住,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条条大路通罗马。于是我开始调戏负责军犬的小兵和他的三条军犬。      反正自从傍上了元常显这大boss,我将恃宠而骄,肆无忌惮运用得活灵活现。再加上大boss最近对我心有愧疚,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更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我猜除了卖国,元常显基本对我持放纵态度。      驯犬兵开始成天跟元常显的副官打我小报告,副官如常禀报,元常显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元常显这个副官,顽固不化,是与非在他眼里明确得跟楚河汉界似的,他将军令如山贯彻得淋漓尽致。例如上次我在大牢病危,朱方年来军营找元常显,事关重大,他非但不通传,甚至连一丝元常显的信息都不告知。那夜阿木带我来军营,朱方年打了电话来事先通报,他说元常显在开会,拒不通传,也不通知孙亦青。      我对这个人没有好感,但这个人并不是针对我,他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所以我也不对他存偏见。      方见报复似的踢着脚下的石子,我拍拍他的肩悠悠地说,你去跟我老爸说我坏话,不是一边打着他的脸一边告诉他,他教女无方嘛。      他小声嘟囔着说,他本来就教女无方。      于是他开始跟我斗智。      厨房原本会给我留一节胡萝卜喂狗,我不敢多浪费,只要一小节,可是方见那混小子却把厨房留给我喂狗的胡萝卜藏起来。我气势汹汹地跑去狗房找他,还没到就发现狗房隔老远就架了高高的护栏,我跳也跳不过去,钻也钻不进去。打算等到训狗的时间去驯狗场截他,到了狗场,却发现门口横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元素素,你敢进来就是小狗。字迹清晰,路人皆可见。      这下轮我去元常显那里告状了,将连日来与驯狗兵斗智斗勇的事迹结合西游记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元常显比我自己还了解我,他媲美X光的眼神一扫,我又自动过滤废话,言简意赅地把故事发展的大纲列了一遍。      见不得元常显意味不明的笑,我把他拽到驯狗场找证据。看到那块牌子,他立刻派人找了驯狗兵来。      我坐在一边草地抖着腿看好戏,还拉了李木一同当观众。小样,我是小狗,那我爸是什么?跟我斗,死期到了吧。      驯狗兵小跑过来,恶狠狠地看看我,低下头规矩地在元常显两步远处站定。我嘿嘿一笑,将小人得志从头到脚贯彻了一遍。      元常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半晌没有说话。他一动不动站着,仍低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      “阿木,一会儿爹地要是出手太重你拦着点。”我用手肘撞了撞阿木,低声跟他说。      阿木笑着看向我,靠过来也小声说:“不拦,军令如山,谁敢拦。”说完撇撇嘴,我正要发作,那边boss开口了。      “叫什么名字?”      “报告大帅,方见,后方军训犬官。”      “谁教你欺负小姐的?”      “报告大帅,我自作主张。”      “知不知道小姐的身份?”      “报告大帅,知道。”      “不怕?”      “怕!小姐又坏,心眼又小,肯定会找大帅告状,或者让李将军打我一顿。”      李木哈哈大笑,元常显瞟了我一眼,眼里也难掩笑意。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其实我也没那么坏,只是偶尔善良得不太明显。      “哪年参军?”      “报告大帅,参军三年,一直负责驯养军犬。”      元常显看向李木,随口问了句,“怎样?”      李木笑嘻嘻地说,不错。      元常显抬手理了理方见的军服衣领,很领导范儿地说:“方见,你可愿意上战场当先锋军?跑在前头,也许也死在前头。”      方小见明显激动了,颤着声流着眼泪大声说:“我愿意!”      我手一抖,剧情的发展似乎偏离了主线。      “带着你的狗,明天去第三军侦察营报到。”扫了我一眼,略带笑意,“牌子也带走。”      我顿时石化了,士可杀不可辱,我捋起袖子就要上去拼命。      李木先我一步夹着方见的脑袋走了,“来来,带你去见识见识哥哥的三军……”      元常显拦住我,放下我的袖子,还拍掉我手掌上的草:“手上伤还没好,也不知道注意些,再用力伤口裂开,又要哭鼻子了。”      “方见!他他他!”      “我调走他,你正好眼不见为净了,谁叫你玩什么不好去玩他的狗。”      “我……我玩他的狗那是他的造化,你看我也没有见狗就玩。”      “那还就许你攻击,不许人家防卫了?”      “我…….”      “好了好了,外面风大,进屋去。”      “……”      我不知道的是,我一番胡闹,成就了一位让日后名震四方的北军名将。多年后方见成为国军侦讯第一人,在战场上令数之不尽的敌人大疼其头,而每次想到元素素此人,他依旧恨得咬牙切齿。      手上的伤比较深,我每次玩得一身大汗,伤口反复撕开,孙亦青头疼不已。现在没了方见可以逗弄,配上进口的西药,手上的伤倒是好得很快,孙亦青脸色也好了一些。      孙亦青当兵那会儿是元常显手下,以服从军令为天责,现在做了后方军医,本性便爆发了。他常常说,军队里的关键人物,还没几个人不欠他条命。      现在也包括我。      我突然想起三国杀,不出意外的话,华佗总是最早死的那个。作为三国第一奶爸,无论站在哪一边,都是被群殴的对象。      孙亦青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可不就是华佗一般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求错字提醒~~ ☆、生日   方见进了第三军,仿佛有了保护伞,我去了三军营地几次,竟一次也没找到他。元常显包庇他,李木护着他,我心情很抑郁,几天没给元常显好脸色看。      手上的伤口没几天就结了痂,孙亦青说没有大碍了,于是魏真开始明里暗里告诉我,军营重地不能久留。他这点倒是同元常显的副官一样,那人每次见到我都一脸沙子入了眼的样子。      反正也没了乐子,我怏怏回了城里。车子开进帅府,车门打开,一只脚才落地,红线就朝我扑过来。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红线一直过得如惊弓之鸟一般,一点军营来的消息都能让她红了眼,直到见我回来,她才松了气,抱着我哭了一场,委委屈屈控告着我的音信全无。      我扫了一眼朱方年,他吹着口哨看着天,装路人。这人,我明明一早就让魏真报了平安,他瞒着红线,不知道借着安慰之名吃了多少豆腐。      我一边安抚红线,一边不赞同地看着他,追女人,这样子是不对的。      朱方年眉一挑,一副万事我已搞定的样子。      那段大牢里最难熬的日子之后,朱方年也算是与我一起挺过去,我与他之间也建立了一种特殊的默契。有点像战友,一起经历过战争,总觉得多了点什么。      回到城里我就惦记起了陈启东口中城西那块地,病归病,还没傻,有些事我做不了,有些事还是可以试试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对城西的事特别上心,每次想起那条通往福园的泥泞小路,心底里总会泛起一丝异样,迫使我想做点什么,来看清这种奇怪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感觉,还是元素素的,这种情况不多,但每次我都会想,是不是元素素要回来了。      我已经很少想起武颛,偶尔想起来,唏嘘不已,却没有了那种呼之欲出的悲伤。有时候我会害怕,属于我的我就要放手了,不属于的我却放不开了,这种感觉真不好,让人慌乱不已。      朱方年偷偷跟我说,那块废地要拍出的消息一传出,各路人明里暗里地疯抢,官方一直在权衡,所以几个月了都没标出去。      城西虽然治安极差,在那里开工厂也有一定风险,但是足够的廉价劳动力却有更大的诱惑。我以为那里的工钱至少有城东的一半,然只有三成。三成,那是怎样的一个数字?      凡事有坏的一面,却也有好的一面,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块地虽是由官方出面拍卖,但是实际所有权还在军方手里。      以我今时今日在军方的地位,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不,是一万零一人之上,就是我家大帅老爹,也很难对我说个不字,我还就怕它不在军方手里。      我瞬间就乐了,小人得志地盼来了我的生日。      自从夜总会事件以后,很多人都知道了我这么一号人物,元常显是北平的天,他们说我是公主,北平公主。甚至有人将刻着“北平公主”的匾送来帅府,红线摸着阳光下闪得晃眼的字叹息,一层一层全是金粉。      有人挨着饿,有人受着寒,有人用金粉刷了字刻了匾,来讨好权贵。      北平的豪门习惯了在生辰宴请名流,家中子女谁的生日宴隆重,便说明了他在家中的地位,而哪家的生日宴办得隆重,则说明了这家人在北平的地位。      所有人都在等我派发请帖的时候,我让朱方年大张旗鼓对外宣称不办生日宴。尽管如此,十分贵重的生日礼物依旧源源不断地送到帅府。      珠宝古玩,还有一些金器。那些金牛金树金人,一件比一件大,红线拆礼物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其实元素素本来也有一些贵重珠宝首饰,基本都是元常显送的,不多,却都是极贵重的。只是红线不认玛瑙翡翠,只认金子,玛瑙翡翠可以仿制,金子一下子就能辨出真假。她掂着沉甸甸的小金牛,笑得像个孩子。      我的东西平时都是红线负责收拾,很多东西我总是不记得扔在那里,但是红线记得清清楚楚。目睹红线为我找东西全过程的朱方年和魏真,同时震惊了。      一叶知秋,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平时叽叽喳喳的小蝴蝶原来是那么细心。连我平时涂鸦的纸条扔在那里都知道,那不是有心就能做到的。      与红线一起收拾了一下午,几乎搬空了我所有的珠宝首饰和贵重物品,只要是值钱的东西都让朱方年悄悄拿去换了银票。      我倒不是特别看重生日,以前武颛从不陪我过生日,我执着过一段时间,给自己买一堆礼物,去吃最好的日本料理,久而久之就厌倦了。以至于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不记得自己的生日。      应我要求,元常显和阿木在下午回来。张妈做了一桌好菜,大家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吃了一顿饭,府里的护卫佣人也全部发了红包。      朱方年说元常显从军以后时间极不自由,但是几乎每年都会给元素素过生日。他是个好父亲,我不禁又开始羡慕元素素。      饭后李木和元常显去了小客厅,他们明天一早便要回军营。难得回来一次,军部那些人就巴巴跑到家里,连我生日都不放过,说是来祝我生日快乐,见得却是元常显,平时也不见他们来这么勤。      我在书房的大靠椅上打着哈欠等元常显,只有今晚能与他说说话,明早醒来他一定已经走了。没办法,他实在起得太早,这样冷的天让我早起绝对是要我的命。      我平时睡得早,在书房等着等着就困了,一只手支着脑袋强撑。他推门进来的声音惊动了我,我眯着眼半梦半醒地看着他。      书房的光不强,他缓缓走过来,看起来金光闪闪。      “爹地抱抱。”眯着眼,口齿不清地哼哼。元常显无奈地叹气,俯身抱着我走进卧房。      “爹地……我有话……对……你……”费力地说着,无奈一粘上枕头就睡着了。      元常显的床又大又软,太好睡了。不用说,肯定是因为元素素,她自己的床也是又大又软,不过睡来睡去,总觉得元常显的床要舒服一些。      半夜惊醒,出了一身汗,四处瞅瞅,天依然是黑的。元常显下意识搂紧了我,闭着眼轻轻拍我的背。      “素素又做噩梦了,睡吧,爹地在。”      我不是第一次与他同睡,却是第一次发现他有这样的习惯,真是让人温暖的习惯。背上轻轻拍抚的手仿佛触进了我心里,泛起麻麻酥酥地疼,他对我是真的好。      “爹地?”      “恩?”他终于被我弄醒,睁开眼,“睡不着了?”      “恩。”      他动动僵硬的手,了然。      “因为城西的地?你不是连银票都准备好了?”      “你怎么……”从头到尾我只跟朱方年说过城西的地,连魏真红线都不知道,他们只当我要把钱拿去资助城西那些贫民。      “你以为你那些珠宝首饰是怎么出手的?你自小看不上那些东西,明皇后的翡翠耳坠,圆明园收藏的夜明珠项链,你以为还有谁有?你不以自已的名义转手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此事,别人不知道是什么事,又猜不出,东西自帅府流出,怕是大帅想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们拿了那些珠宝,迟早要被灭口。你说,谁敢要?”      “……”      “方年哭着跟我说,小姐警告他,换不回银票就提头来见。”      “那只是玩笑话,我还能真让他提头来见不成……”      “他是怕你到时跟我告状。”      “切,小人之心,我是那种人吗?”      他轻笑,不语。      好吧,我承认,在方见那件事上我是打过无数小报告,可那小子至今不都好好的么,我倒是想对他做点什么,也得见得着面呀。      “我是怕那些无良商人欺负城西的贫民,你不知道他们多可怜。我到时开了布场,给他们正常工资,等赚了钱再在后面建个学堂,让工人子女免费上学。以后打仗了,我们就为军方提供纱布和单架用布,还有军服。爹地,你说好不好?”      他摸摸我的脑袋,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温润的笑,对我说的话不置可否。我的头枕在他的肩窝,他的手还在一下一下拍抚着我的背,这个冬日的夜晚,容易让人的心变柔软。      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只记得早上李木来过,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他说他的礼物过两天到。他这番神神秘秘的样子倒让我心里升起了好奇,呆坐在床上猜了好一会儿。      回到我的房间,我让朱方年拿去转手的东西果然又好好地回来了。桌上还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打开,一对黑宝石耳坠,尊贵神秘,在晨光的照耀下透出逼人的奢华光曜。      人家送珠宝,他也送珠宝,却偏偏跟别人不同。这耳坠躺在我手心上,没有一丝宝气,非但不庸俗,别有一番深邃。我突然想起现代的一句广告语,低调的奢华。      很久以后当我第一次戴上它们时,元常显说,日月之光皆以尔为尊。那时的星辉闪耀,没有什么比他的言语更动人。       ☆、洪帮   李木走了,小李子又回来了,上次他走的时候我身在大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直在南山受训,所以后来我去军营也没见到过他。而关于频繁调配,他也没有多问。      我还是让朱方年把一些方便出手的东西拿去换了一些银票,我虽然不弄经营,却也知道开场一定会需要很多钱。      元常显跟军部打了招呼,隔天军部物资办张处长就亲自把城西那块地的地契送到了帅府,甚至都没问我要用来做什么。地契到手,我隐隐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满腔热血积蓄,只待去干一番大事。      我小心翼翼把地契交给红线,让她藏好,这小妮子虽然有时候咋咋呼呼,却相当细心。      元常显让小李子回来,估计就是料到了我要开始频繁出门了。其实关于布场的事,我带着朱方年更好用,这人多年来在北平军政界作威作福,很多时候有他在,估计比摆出我的身份压人更好用。      论单打独斗,小李子不是魏真的对手,但是阿木跟我说过,在最危险的时候,魏真是会替我死的人,而小李子是可以拼死把我带离危险的人。所以他千叮万嘱,出门时一定要带上小李子。      得到所有权,我连忙带了小李子和朱方年去实地考察。外人不知道这块地最后落入谁的手里,军部单方面撤消了拍卖令,并没有透露所属人是谁。      物资办张处长接受采访时说,事已至此,以后有关这块土地的任何事宜均与军方无关。一句话就将关系撇清,日后不管我是赚是亏,都与军方没有关系。      元常显这是把这块地彻彻底底给我了,让我肆意妄为,让我放手去做。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冬天,这个人已经给了我太多太多。      外面的大院里杂草丛生,里面的场房却比较新,看来这地方也荒废了不是太久。面积很大,一眼望去,竟有一个操场那么大。我嘴变成了“O”形,这么大的地方,放2011年的北京,也就西二环的样子,得卖多少钱啊。      震惊了一会儿又开始犯愁,这么大地方,得买多少台机器?      这里距离陈文复的福园很近,我看完场地,有些心不在焉地往福园走去。我手上的钱有限,要请工人,又要翻修场地,还要买机器,买原料,供水供电,必须得好好规划。      “小姐,朱统领。”走到西禄巷的转角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我正在想事情,差点撞到他,吓了我一跳。      身后的小李子迅速闪到我身前,严阵以待。那人恭敬地退后一步,见我皱着眉看他,露出疑色,看向我身后的朱方年。      “小姐,是刘凌。”朱方年走到我身边,对着对面的人,露出一抹类似久别重逢的笑,居然还是真心的笑。      “刘凌?”我见对方的装扮,明显不像是军营的,倒像是帮派一哥,莫非是小内?      “元小姐,我家小姐请小姐一叙。”      “你家小姐?”我看向朱方年,上次那徐家小姐是与元常显有一腿,莫非这个有另一腿?      朱方年看了我一会儿,终于记起我失忆那回事,笑着介绍:“小姐,刘凌是洪帮的人,他家小姐是刘紫萱,小姐在学校的同学。”      我脸黑了黑,又是同学。      “不去。”上次无缘无故给我一巴掌,我不过偷了元素素一点父爱,也不用天天给她收拾烂摊子吧。      刘凌和朱方年同时愣住,都有些意外。只有小李子用力点点头,对我的决定表示赞同。      “小姐,紫萱小姐是你的好朋友。”朱方年在我耳边低声说。      “朱方年,徐敏生也是我的好朋友呢!”我也低声,咬牙切齿地回复。      朱方年眼神闪了闪,不做声了。刘凌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也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向拐角处看看,欲言又止。      洪帮,北平第一帮,这人看起来倒是有些城府。      我叹了口气:“你回去跟你们小姐说,素素今日身体不适,改日再叙吧。”      “素素……”我抬头,一个黄衣少女站在拐角处看着我,一脸惊疑。      徐敏生跟刘紫萱说元素素失忆的时候,她还不信,明明她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失忆了。她走的那天,她去码头送她,哭得惊天动地。而此时此刻她却站在那里告诉刘凌,她不要见她。      “素素,你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样的一副表情,我怎么忍心告诉她,我忘记了,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和你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她是真的关心元素素。      我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我夺走了元素素太多东西,她的父亲,她的家,她的朋友。眼前这个女孩出现的时候,我心里又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元府,城西,刘紫萱,是不是……元素素要回来了?      我转身紧紧抓住朱方年的胳膊:“方年,爹地在哪里,他在哪里?”      朱方年有些不知所以地看着我,想了想,不确定地说:“大帅他昨天才回军营,此刻,应该在军营。”      我一愣,回神,方觉自己失态。放开朱方年,走到刘紫萱面前,定了定神。      “紫萱小姐,抱歉,我不记得了。”      刘紫萱睁大眼睛,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我见犹怜。她一把抱住我,在这个安静的小巷,大声哭了起来。      我心里沉沉一叹,却幡然醒来,这小巷怎么会这么安静,平时来这里不是这样的。      正要开口跟朱方年说,一个人嘴里喊着“凌哥”,自转角冲过来,刘紫萱停了哭声,所有人都看向那人。      “凌哥,小姐,不好了,我们几个在车边等小姐,刘天撞了一个孩子,跟他们起了冲突,他们人多,我们……这是杰少的地头,我们......”      由一开始的急火燎燎,到后来的支支吾吾,几个人听完后神色各异。      “过去看看。”刘紫萱看我一眼,率先离开,刘凌和手下紧跟在后。      “小姐?”朱方年看向我。      “我们也去看看。”      早有预感,这里离福园所在的里兰巷那么近,那人堆里仗着人多围在外围的可不就是里兰巷的人,很多我都认识。而里面势单力薄的几个人就是洪帮的人,刘紫萱站在几个人的最前面,看起来那么柔弱的一个人,严肃起来隐隐有一种不怒自威之势。      “这片地归刘家大少管,洪帮总坛在城东,闹起事来,不会有人来援。”      洪帮帮主刘坤有三子一女,几虎相争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是这关刘紫萱什么事?我头疼地看着眼前形式,说到底是为了我,如果不是来找我,她也不会来这种地方。      两方相持,互不相让。外围的人在喧哗,里面的人却不说话,不敢说话,后面的几个大汉显然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空子,怎么回事?”我拦住匆匆跑过来的空子,小声问。      “素素姐,他们撞了虎子,不道歉,还打人!虎子爸急了,要讨个公道。洪帮的人一直欺负我们!”      我脸一沉,“忘记先生说的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空子脸一红,不说话了。      “先生呢?”      “去药局了。”      “赶紧去把先生找来。”      “恩。”      我环顾四周,快步走到了熟人多的角落。      “大家先安静一下。”声音被盖了住,但是前面的几个人听到了,回过头来,见是我,停止了喧哗。不一会儿,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刘紫萱看向我,脸色一缓,我正要开口,她用眼神阻止了我。我正在纳闷为什么可以看得懂她的眼神的时候,她定了定神,开口了。      “洪帮从不推卸责任,做错了就是做错了。”      我不知道先声夺人是不是这个意思,她这么一说,外围的人情绪明显没那么激烈了,但仍伸长脖子等一个说法。      “我刘紫萱最讨厌的就是仗势欺人,今天我的人仗着自己是洪帮人欺负一个孩子,我不责罚他就是打我自己的脸。洪帮没有规矩说不准欺负孩子,可我有!我刘紫萱在这里告诉你们,也告诉洪帮的人,欺负弱小,就是跟我刘紫萱过不去!”      说得好,我看着人群中央还稍显稚气的小女子,由衷地笑了。此番话经她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像是牺牲手下为自己开脱,她那张脸上,厌恶就是厌恶,没有一丝虚假。      朱方年走近一步,凑在我耳边小声说:“小姐,有没有觉得紫萱小姐与你很像?”      我仍笑笑,不置可否。我被元常显宠坏了,换做我,指不定慌成什么样呢。      刘凌转过身,将手放在其中一个手下的肩上,看似没用力地一捏,所有人都听到骨碎的声音。      我眉心蹙起,洪帮刘凌,这个人不简单。      见惯生死的城西贫民与洪帮人都怔住,谁也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柔弱的少女会有这样的举动,谁也不知道人的骨头可以脆弱到一捏即碎。      “陈先生!”      一阵喧哗后,人群里让出一条道,陈文复走进人群,空子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他什么也没做,静静地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很多人脸上慢慢流出了羞色。      我看着陈文复,感觉他的身上笼罩着一层金光,头顶上浮现出两个字,“圣人”。      “大家都回去吧。”      没有一个人犹豫,全部收起凶相,陆陆续续往家里走。      我张着嘴,心想,陈文复,这个人更不简单。一句话平息一场战争,说得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      “小竹,去找大夫来。”他转过头,对身后的书童吩咐。      “是,先生。”      “小姐请在这里稍等,骨头碎裂耽误不得。”他走到刘紫萱面前,淡淡地说。      “多谢先生。”刘紫萱刚刚女王般的气场顿时消失,又变成柔弱的邻家小妹。      陈文复点点头,看到我,又向我走过来。      “我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没什么事。”我嘿嘿笑着,赶在他前面开口。      他被我抢了话,一瞬间空白,然后也摇头轻笑。      “也不用谢我让空子去找你,举手之劳。”      “怎知我要谢你?都说了是举手之劳。”      我愣住,朱方年和小李子嘿嘿笑了起来。      “你狠。”      “当仁不让。”      我摆摆手,这年头,书生都会抢白人了。      “今天晚了,改天再去找你吧。”      他点点头,径自往福园走去。      我也冲远处的冲刘紫萱摆摆手,大声说:“紫萱,改日再叙。”      她抬头看我,微微点头。      要了解一个人,只需要看他的出发点与目的地是否相同,就可以知道他是否真心的。      我知道刘紫萱是真心的,所以我欣赏她,也喜欢她。元素素或许有可能做对不起徐敏生的事,却不会做对不起刘紫萱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求错字提醒~~ ☆、元常遇   我把所有的钱财统计了一下,全部换成了大额银票。      隔天,我又去了趟城西,豪气地把银票摔到陈文复的面前。想了一晚上,我开布场,又是开在城西,陈文复是裁缝界的大神,在城西颇具影响力,跟他合作一定事半功倍。      “我只有这么多钱,在附近买了块地,打算开个布场,地方很大,可以大规模招工,以后每户出一个劳动力,争取让家家都有饭吃。他们说城西都是贱民,这里人为了生计无所不做,我想如果有份正紧的工,有饭吃,没人愿意去做坏事。”      陈文复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陈先生,我要开个布场,我负责购买机器,朱方年负责场地翻修,你负责采买原材料和招工,好不好?”      他突然笑了,“原来那块地入了小姐之手。”      我脸一红,我对他从来没隐瞒过什么,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的身份,作什么用这种方方了然的语气说话。      “我在军方有关系,现在军用物资款项这么紧,军方把这块地送给我们,以后我们一切以满足军需为首要任务。”      “这场是军方的暗源?”      “不不,是我自己的产业,与军方无关。”我连忙解释。      “小姐不必紧张,如此好事,即使是为军方办事,文复也是愿意的。”他书生气地笑笑,却多了一分真心。      “如果真是军方的暗场,你恐怕碰都不会让城西的人碰,暗地里的事有几件是好事。你自己无所谓,连累这儿的平民就不好了。对吧?”我摇摇头,“你放心,地是我的,与军方无关。”      “小姐倒是了解文复。”他依然笑着,有种被看破的爽快,笑进了眼底眉梢。      我盯了他半晌,下了决心,终于掏出地契放到他面前。他收了笑,看着桌上薄薄一张纸,有些震动。      “我不懂经营,开张以后一切都仰仗你了,以后很多事恐怕得你出面,让外人知道跟我有关恐怕又要往我爹地那想。我让朱方年也负责一部分,需要压人的地方就让他去,陈文复,我是真想做些什么改变城西的现状。”      陈文复一言不发听我说完,然后默默地收好地契。他回身的那一刻,我和身旁的朱方年都有些兴奋,他的脸上也难掩激动。      我于是问了机器的大概价格,和陈文复商讨了下原材料的进购事宜,然后分了银票。      朱方年像小兔子一样瞅着我和陈文复手里的银票,习惯性有了不好的预感。      “小姐,场地翻修也需要钱……”      “嘿嘿,朱统领你神通广大,自己想办法吧。”      朱方年立刻红了眼眶,他的唐僧猪八戒观世音,他家大帅一世英明,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妖孽。      他那小媳妇样太可爱,我和陈文复哈哈大笑。      本来想通过军方购买机器的,但物资办的张处说,大型机器采购生意,军方也是和货远商社合作的,而货远商社的boss原先是我的亲祖父,后来他退居二线,现在掌事的是我的大伯元常遇。      元家,元家人,我犯了难。我霍然想起了老夫人那一眼的厌恶。      从福园出来的时候,陈文复说,没想到大帅有这样的气魄。      他从来不是一个公私不分的人,他这样做是说明他相信我。每次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像被注入无数道暖流。      如果武颛曾对我有过一点信任,我们又何止如此。      我终于带着朱方年去了货远商社。我不否认我有些怕元家老夫人,那个名义上是我奶奶的人,让我从内心深处不寒而栗。      于是我选择直接来了货远商社,而不是元家老宅,那个地方让我觉得喘不过气。      货远商社在城东,也算是这一时代的北平CBD地段了。外观看起来就很气魄,白色小洋楼,嵌在窗上的玻璃一看就是好货色。      进了门我也不隐瞒身份,创业之初,有关系不用才傻。直接被领到二层元常遇的办公室,他戴了一副金丝框眼镜,看起来很斯文。元常显真的跟他长得很像,除去脸上那两道刀疤的话。      第一次见元常遇是在元常青的婚礼上,我对他印象极好,他见到我时那一笑,感觉笑进了心坎里,他心里确是一直惦记着元素素的,所以我自始至终对他抱有一分亲切。      他年逾不惑,妻子早年去世,没有孩子,他也一直没有再娶。这是个极其重情的男人,那一段凄美的故事曾经了感动整个北平。      元常遇深情,元常显风流,这截然不同的两兄弟却有着同样俊雅的气质。      他见到我有些意外,却非常高兴,拉着我的手坐到沙发上,摆开长谈的架势。      “上次你们父女走的早,没有机会好好说说话。你在元府那时才一点点大,现在长成小姑娘了,那天见你大伯吓了一跳,你竟跟你奶奶年轻时一模一样。”      我尴尬地笑笑,他以为我不信,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个相架给我看。照片里的女人已经不算年轻了,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明明是如此温暖的一幕,女人的面色却可以称得上冷漠。      “你看,像不像?”      我仔细观察照片上的女人,虽然照相技术比现代差得不是一点两点,依稀能看出女人的眼睛与鼻子与我极像。或许应该说是我像她,一模一样或许有些夸大了,但是五六分是有的。      这个结论,真让人高兴不起来。      “这是大伯?”我指着照片里的小孩问他,试图转移话题。      元常遇闻言,温温地笑了起来:“是常青,她从小就好看,是不是?”      我点点头,此刻的元常遇面色柔和,我想对这个人来说,家和,便是此生最大的愿望了吧。思及此,心里对元常遇便又多了一分亲近与敬重。      “对了,素素今日找大伯所为何事?”      他发话了,我也不拐弯客套,开门见山跟他说了来意。他略微沉思,然后打电话问了问机器的库存。      “素素,布场,这是你父亲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      “好。”他笑着说,“你订五十台,大伯再送你五十台,做生意不是儿戏,不过你也别太当真,有需要就来找大伯。”      “谢谢大伯。”我有些感激地看着他,除了元常显,那么多元家人里,也只有他让我感受了丝丝亲情的温暖。      他弯身摸摸我的头,笑着说:“得空了便多回老宅坐坐。”我点点头。      又说了会儿话,看时间有些晚,他便让我早些回去。出门时他将我送到商社外,说一个月,百台机器,一定送到。      等他进去,我笑嘻嘻地对身后的朱方年说:“你听到了?一个月后,我定要我的布场开门。那时如果你不给我个崭新的布场,我就……”朱方年抖了一下,眼眶又红了。       ☆、元宝   “小姐小姐,军部来人了!”      冬日的阳光很是温暖,我正在阳台上晒太阳,张妈从楼下匆匆跑过来。      军部来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张妈这样慌张倒是第一次。我跳下软榻,往院子里看了看,来了一辆大车。      平时来的都是人,莫非这次运了货来?      我穿了鞋跑到院子里,朱方年正在指挥几个人把一个笼子从车上抬下来,魏真红线小李子都在一旁等着一探究竟。      笼子罩着黑布,放到地上的时候一个军官向我行了个军礼,说那是李木给我的礼物。      他们把笼子抬到阴影下,掀了黑布,我差点激动地跳起来,那是幼虎啊幼虎!太萌了!这么个小东西竟然这么大阵仗,这笼子可以关下四五个成人了。      “刚出生几天,适应了才送过来。”军官跟着我走到笼子前,神色温和地说,“将军亲自接的生,是雄性幼虎。”      “怎么来的?”我和红线朱方年魏真蹲在笼子前,军官挑挑眉,似不太适应,有些僵硬地也在我两步远蹲了下来。      “将军在南山树林找到母虎,已受到重击,命悬一线,将军和孙医生发现母虎有孕,马上为它接生,然后将母虎葬了,将幼虎带回军营。”      我点点头,真是只命途多舛的小老虎。      “小姐,这小老虎叫什么好呢?”红线盯着熟睡的小东西问我。      “可有名字?”我问军官。      “不曾,将军说留待小姐定夺。”      我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眼珠子一转,窃笑着说:“嘿嘿,那就叫元宝吧。”      一瞬间的静默,我甚至能感受到众人脸上的黑线和额上的汗。      “贱名好养活嘛,我总不能管一只老虎叫诗书礼乐吧。”      “可是元宝也太……”朱方年小声嘀咕,魏真红线小李子都跟着点了点头。      我尴尬地咳嗽一声,这时小老虎睁了眼睛,我们几人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它黑溜溜的眼珠子往我们这里扫了扫,然后就不动了。它不动,我们自然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我把手伸进笼子摸了摸它的脑袋,它甩了甩头,站了起来。我和红线大叫着站起来,朱方年立刻把笼子打开。      小老虎抬了一条腿,又放下,过会儿又抬起来,摇摇晃晃走出来,神气极了。我立刻冲上去,一把抱起它:“元小宝,以后我就是你妈!”      自从有了元宝,我终于知道了养大一个孩子的辛酸与不易。帅府的每个人都肩负起养老虎的责任,散步,找食,喂食,它成了每个人的朋友。      在军营李木给他喂羊奶,我不喜欢羊,便擅自决定给它喂牛乳。它也不挑,给它什么都“吧唧吧唧”舔。      为了不唤起它的兽性,我是决计不会给它喂生肉的。不过它还太小,我们有时候给它喂一些米糊。      我把它安置在我房间的角落,托大帅老爹元常显的福,我的房间足够大。为了能让它的作息与我一致,我每天要花两个小时哄它睡觉。它有时候很坏,趴一会儿就起来,不过到底是幼虎,吃与睡占了它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      它终于成了同族里最幸运的一个,24小时充足的牛乳供应,张妈媲美大师级的米糊正餐,帅府一百多位24孝奶爸轮流带他散步,有时候连我都嫉妒。      以前让红线给我泡壶好茶,红线二话不说就去,现在让她泡壶好茶,她不是说先给元宝洗澡,就是先喂元宝吃饭,最后得空泡出来的茶自然也是打了折的。      我在窗前哀叹的时候,某老虎已经被洗干净擦干了放到我的床上,红线小心翼翼退出了房间。我不禁失笑,小东西在床上找了个最佳姿势,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不喜欢把它关在笼子里,壁炉前有专门给他的软垫,笼子里铺了一样的软垫,可它似乎更喜欢我的床。很多次早上醒来它就睡在我身边,鼻子一翘一翘,每次都能萌死我。      多了这个小东西,帅府的每一个人都鲜活起来。我们团结一心,终于把这只猫科动物当成了小狗来养,并甘之如饴。      我曾经羡慕邻居小孩有一只萨摩,通体白毛,看起来高贵漂亮。每次邻居小孩问我要不要摸摸,我总是摇头,然后跑开。武颛不喜欢狗,我自然不会碰。后来有一次我逗隔壁的萨摩被武颛看见,他问我要不要养只狗,我摇摇头,那时我已经长大了,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养狗。      不得不说,李木的确是非常了解我,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年代,谁会在家里养一只老虎当宠物,谁又会把老虎送给自己在乎的人当礼物?      我在北平的第一年,至此便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很多年以后想起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总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新生,它不是玩笑,确实不是。       ☆、严子瑜   夜里的时候元小宝在我怀里闹,我一脚把它踢下床接着睡。除了最初的几天,它已经很少这样闹腾了。      小东西在地上呜咽两声,便翻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到了后半夜它还是不安分,我时不时被它吵醒,睡得断断续续。      “小姐怎么样?”门外传来元常显的声音,我撑起身子,他推门进来。元宝突然跳到门前,全身都警戒起来。它那么小,却已经开始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元宝,过来。”小家伙不满地跳到我床上,曲着小短腿坐下。      “爹地,你怎么回来了?”      他走到床另一边坐下,摸摸我的脸:“下雪了,有些不放心你,回来看看。”      “唔,下雪了啊,怪不得元小宝跟打了鸡血似的。”我困得死去活来,一头扎到他怀里抱怨,“它吵死我了。”      他点点头,拍拍我的后脑,“睡吧。”      “恩,爹地多留两天。”我意识已经去了一半,拽着他的衣角说,“多留一天就好。”      第二天发起了低烧,除了元常显,元小宝不让任何人进来。元小宝严阵以待的样子就像只装凶的小毛狗,牙都还没长齐,平时大家对它那么好,它凶起来却六亲不认。      孙医生在门外哭笑不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元小宝在他两步远的地方压低身子,蓄势待发。      “小东西,好歹我也是你的接生人,我于你有恩。”      元常显正在用热毛巾帮我擦脸,看到孙亦青被堵在门外,一下子就火了。他三两步走到元小宝面前,冷着脸看着它。小家伙浑身一抖,坚持了两秒像小兔子一样跑到我床边,跳上来趴下,可怜兮兮地瞅着我。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东西还是太年轻,我家元常显虽然平时一副万年温润有礼的样子,但是这么多年战场上积累出来的王者霸气,不是开玩笑的。      “元小宝,我生病了,会传染给你的,你自己玩去吧。”我推了推它。      元小宝尾巴一晃一晃的,稳如泰山地趴着。元常显一把将它拎起来,三两下扔进笼子里,顺便锁上了小铁门。元小宝惨兮兮地看看元常显,又看看我,那小兔子一样的表情实在是太像朱方年了!      孙亦青哈哈大笑,“堂堂北军大帅,居然跟一只不足月的老虎较真。”      上次在军营李木跟我说他曾在大不列颠学医八年,中西医都精通。做了元常显多年的部下,战场上出生入死,四方协议签订以后他才转作军医,而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笑话元常显。      元常显手里握着笼子的钥匙,摇摇头,也有些哭笑不得。      我烧得也不严重,就是有些乏力,孙医生开了西药,我吃了就晕乎乎睡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睡得腰背酸软。披了衣服起来,元宝小家伙在笼子里四仰八叉打着盹儿,我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书房的灯亮着,却没有人在。我要退出去的时候看到桌上突兀地放着几张纸,不由自主折了回去。      是一封信,署名是严国邦,东军大帅严国邦。      元常显曾经跟我说过,东军严国邦是个值得敬畏的人。他占据着富庶的东部,却比谁都有远见,除非他自己给,不然没有人能从他手里得到好处。      信的大概意思是,你有个独女,适婚未嫁,我有个独子,适婚未娶,不如我们联姻吧,北方兵强东部富庶,你我联合如同在祖国筑了一堵墙,既促成了一桩好事,也避免了日后内忧外患的局面。      洋洋洒洒好几张纸,动之以情,晓之以礼,看得我都忍不住拍手叫好。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我想不到元常显该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好的提议,我终于还是要成为政治筹码了。      严国邦一生情人无数,却只有一个妻子,也只有一个儿子,不知道他究竟是滥情还是专情。他的东军人数是四军里最少的,但是武器装备却是最好的,他的炮兵营只出动过一次,那以后不久就签订了四方协议,正式拉开了四方割据的局面。      那最后一场战役便是有名的湘元之战,当时的严军对王一虎的黑虎军第三军,严国邦对元常显。元常显十万人对严国邦三万人,两军一直隔着湘江对峙,并未交锋。后来战事未开,两军主帅突然握手言和了,四方协议的提出,没有受到一点阻力。      而严国邦的独子严子瑜,关于他的传闻也多不胜数。据说严国邦治下极严,却唯独对严子瑜很放纵。严子瑜在金陵吃喝嫖赌样样都是精英,十足十的纨绔子弟,金陵所有人都对他嗤之以鼻。      严子瑜十八岁的时候却突然提出要参军,从此仿佛变了一个人。在军队他展现了惊人的军械方面的天赋,有东军第一神枪手之称,他建立的有“铁军”之称的东军第十四军,在现下四方军队里现代化程度最高的。      短短几年时间,他改变了所有人对他的看法。四方协议签订以后他出任东军总参谋长,是严国邦最得力的左右手。      这样的人,天下有适婚女儿的大家族,都想与之结婚庆之喜吧。      元常青结婚的时候我曾对元常显说过,日后我嫁人的时候,我想自己选择。可元常显对我这样好,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就把我嫁了。      我不相信以我的身份,严国邦会是第一个求婚的人,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严子瑜是被筛选出来的人。但是元常显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再看看信的日期,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我把信放回原处,走了出去。      二楼书房理我的房间很近,所以除了阿木,元常显一般跟人在一楼的小客厅会面。每次只要他一回来,军部那些人就没完没了的来。      军营和军部还是很不一样的,北平军部有点像政府部门,主内;军营则像正统的军事部门,主外。元常显常年待在军营,很多军部高官其实是挺难见元常显一面的,所以逮着消息就往帅府跑。      现代版大臣争宠。      红线去找元宝了,我去花园晒太阳,冬天的太阳最温暖。      “魏真,你有喜欢的姑娘么?”虽然没看见他人,我已经感受到了他的气息,相处了这么久,我早习惯了他的无处不在。      果然,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明显不耐的声音:“没有。”      我笑了笑,不再说话。好不容易熟悉了一个地方,一些人,真舍不得。伸了个懒腰,到时再说吧,元素素今年才16岁,怎么也能赖到18岁吧。      “在笑什么?”      我一惊,“爹地,你怎么也神出鬼没的!”他到了我身旁我都没发现,我能不能不以为是我警觉性太差。      元常显笑笑,在我旁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他看了看天,伸手挡了挡阳光,又看了看我。      “魏真,去替小姐拿毯子来。”      “是,大帅。”      十二月的天,我身上穿着冬天的厚睡衣,倒也不冷。元常显身上只穿了一件丝质衬衣,看起来却无比惬意。      两个人心思各异,静静坐在阳光下喝茶。楼上阳台时不时传出红线和朱方年的争执,石板路上魏真的身影由近及远。      如果时间就这样停下,该有多好。    ☆、蓄谋   元常显在府里待了两天就回了军营。      朱方年神通广大,他给警备厅施了压,警备厅的人便开始没日没夜帮我翻新场房。      陈文复也去了东部,他说全国一半以上的布都是出自东部,所以他要去实地考察,顺便购一些原料回来。      刘紫萱与元素素同岁,也到了适婚年纪。洪帮老大刘坤最宠这个小女儿,他有意把她许给北平徐家的二少,徐敏生的二哥徐敬。      如果徐刘两家联姻,刘紫萱的实力一下子就不容小觑了,以刘坤对刘紫萱的宠爱,让她继承洪帮也不是没可能的。洪帮那些大佬一向喜欢刘家老幺,她年纪小小却颇有她母亲当年的风采。刘程晚晴,陪着刘坤披荆斩棘,开创了洪帮刘家盛世。      所以上次在城西的时候,朱方年说刘紫萱的大哥不会来救她。      上次离开时我对刘紫萱说下次再叙,于是她着人送来请柬我也无法拒绝。城东荣福宫,刘坤为刘紫萱办的接风宴。      刘紫萱去日本一年,确是才回来不久。刘坤办这个宴,不仅是让刘紫萱正式在北平上流社会露面,也说明了他对这个女儿的重视与宠爱。      给元常显的请柬也送到了府里,元常显自然不会出席,所以刘紫萱才特意着人给我也送了一份。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的。      刘紫萱唯恐我不去,得了我的保证,还专程派了车来接我。我穿着礼服站在前院,哭笑不得,只能随洪帮的人上了车,朱方年与我同车,帅府的司机开车跟在后面。      赴洪帮的宴,至少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只要他们不想与军方为敌,就会尽一切办法保证我的安全。以洪帮在北平的地位,估计也没有人敢乱来。况且我这次去是代表个人,并是不是代表元常显,无端端的搞个帅府派头,带个二三十护卫过去,岂不是有搅局之嫌。      车子在荣福宫门口停下,刘紫萱早已站在外面等我,见我来了,才松了口气。      “走,素素,我们先上去。”没等我开口,她拉了我的手就往里走。我只来得及冲朱方年摆摆手,就被她拉着去到二层的包间。      “紫萱,慢点。”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的手停在门把上,冲我笑了笑,然后打开门。      我喘着气随她走进去,这大小姐从小在帮派长大,身体素质自然要比我好很多。不像我,我整日过着米虫一般的生活,跑两步就喘。      包间里面,徐敏生一身华贵的黑色修身晚礼服坐在窗前,尽显高贵的典雅。我由衷地赞叹,真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再过些年,风华没准能盖过元常青。      于是刘紫萱同学的目的昭然若揭。      “素素,敏生,你们言和吧。”她给我们倒了茶,自己托着茶壶,有些激动地看着我们两个人。      我端了茶,兀自找了个座坐下,笑而不语。徐敏生“哼”了一声,把视线移动窗外,也不说话。      “敏生,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么?”刘紫萱走到徐敏生身边小声说,说完还扯扯她的胳膊,示意她说话。      徐敏生睨了眼刘紫萱,明显挣扎了一下,看看我,最终站起了身,向我走过来。刘紫萱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还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女中的老师曾教我们唱过《友谊地久天长》,元素素,我们那么多年朋友,也不是白交的吧?”      我看了看她有些别扭的脸,和刘紫萱期望的神情,摇了摇头,接过她递来的极品乌龙。      “好了好了,我就说好姐妹哪有隔夜仇,明明我走的时候你们还好好的,怎么我回来就成仇人了。现在好了,雨过天晴了。”      楼下乐声响起,我与徐敏生相视一笑,也算是冰释前嫌。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我想的是,日后若她进了元家,我总不能与她闹得太僵。总归还是要见面的,我不给她面子,也得给元常显面子。      下了楼,一层大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说是接风宴,其实来的很多都是不相干的人,而这些不相干的人大多都是北平的黑白两道说一不二的人。      厅里一排太师椅上,坐在主位上的居然是元家老夫人和另一个看起来颇德高望重的老人。估计那人该是徐家老太爷徐耀华,刘坤站在徐耀华身旁,俨然是一副小辈的样子。      老夫人始终温和地笑着,我既然来了,不得不过去问安。徐敏生与刘紫萱也随我一同过去,给主座上的三人问了安。      刘坤带着刘紫萱走到楼梯上,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话,将刘紫萱介绍给在场宾客。徐敏生在一旁跟徐耀华说话,而我一直站在元老夫人身后。本来到场的认识我的人不多,见我一直站在老夫人身后,便有几分了然,匆匆过来打招呼。      元老夫人一直不冷不热,弄得双方都很尴尬。直到刘坤讲完话,宾客开始鼓掌,刘紫萱才高高兴兴跑过来解救我。      我和她在柱子后说了会儿话,乐声响起,徐敏生的二哥来邀刘紫萱领舞,刘紫萱看了看我,毫不扭捏地随他走了。      我不禁笑起来,真是个勇敢的好女子。      “小姐安好。”身边一个声音响起,我转过头。      是元常青的丈夫,我的姑丈,陈启明。      我点点头,他在我两步远处,突然恭敬地躬起身。虽然这里比较隐蔽,但仍引起不小注意,大家的视线聚过来,我反倒不自在起来。      他好歹也是长辈,对我一个小辈这样,任谁都会觉得不自在。我瞅了眼元老夫人,她眯着眼扫着我们这边,仿佛老僧入定,面不改色。      “姑丈有事,便去外面说吧。”我站起身,又看了看主座上的老夫人,便率先走了出去。      荣福宫是酒店,后面有一片不小院子,入住的客人闲了可以来散散步,赏赏花,相当人性化。      侍应将我们引到后院小花园的圆桌前,我示意陈启明坐下,他犹豫了下,在我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侍应去而复返,奉了热茶,就自动消失了。      “小姐,前阵子舍弟不懂事,在夜总会冲撞了小姐,启明管教不严,惹大帅震怒,本该一早就登门谢罪,实在是心里愧疚难当。”      “无妨,都过去了,姑丈不必记挂在心。”      他依旧满脸难色,欲言又止。我疑惑地看看他,他下定决心般地站起身,有恭恭敬敬弯了弯腰,眼里五味陈杂。      我心里又泛起了不自在,突然想起元常青,她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此刻如果她在场,不知道是什么表情。陈启东真是幸福,有这个一个大哥,在这样一个权力社会,站在那样的高位,却肯为他弯下腰。      “实不相瞒,大帅有令不得探视,前些日子我托了关系,进去探视了舍弟,受了大刑,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什么?他还在监狱里?”      “不敢欺瞒。狱监说,小姐彼时命在旦夕,大帅震怒,吩咐若小姐有事,要我陈氏一族的命。如今苍天有眼,小姐安然无恙,可否就……”      我叹了口气,缓缓转着手中的茶碗。我从大牢出来,身体慢慢就好了,我和元常显都把监狱里的三个人给忘了,累他们担惊受怕这么久。      也许忘了的只有我。元常显估计把我那番生与死的折磨怪罪到那几人头上了,如果没有他们,我也不会进大牢,也不会生病,更不会有后遗症。      “姑丈放心,我今儿个就让朱方年去警备厅放人。”      “如此多谢小姐。”      “姑丈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原也是素素的错,素素任性,累姑丈担心了。”      “不敢不敢。”      里面太嘈杂,我一个人在花园坐了一会儿。正准备起身回前厅,突然听到一声惊叫,我连忙循声过去。      推开一扇小门,阵阵酒香飘来。      “有人吗?”我走进去,又一声轻微呻吟传来,我快步往里走,里面没有灯光,我摸索着慢慢行进,“出什么事了吗?”      又推开一扇门,是个小酒窖。一阵冷风吹来,我突然一阵晕眩,脑子里很多片段交叉回放,头痛不已。这时不知谁从背后推了我一下,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身后的门悉悉索索被锁上。      “谁?”我挣扎着起来,跨到门边,使劲拍着门,“快开门!放我出去!”      这个场景为什么这么熟悉,为什么会觉得好像很多年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脑子里零零星星的片段狂风暴雨一般侵蚀着我,元素素也曾被关在这样一个地方,那里没有酒,仿佛在地底,很冷,很饿。      “阿木……”是我的低吟吗?为什么我会想到阿木?      门缝里透着微弱的光,我走到一个角落,掀翻两桶酒,蹲下细细摸索,却什么也没有摸到。这里应该有些字,确切地说是字母,用锥子刻的字母——“Daddy”,“help”。      那锥子,我摸索着自己的右手心,仿佛锥子贯穿手掌痛意袭来,那么真实,这疤,原来是这样来的。      脑子里一片混乱,我使劲按着太阳穴,这些是元素素的记忆吗?我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      滑坐在地上,衣服占了酒,湿了大半。到底是谁引我过来的?      外面朱方年直到晚宴结束都没有看到元素素,他眼皮一直跳,在酒店里问了一圈,都说没见过。他又找刘凌一起找,洪帮的弟兄把荣福宫翻了个身,也没找到元素素。      之前她一直在他视线范围内,直到她和陈启明去了后院,她阻止了他同去。他想这荣福宫守卫也算森严,陈启明也算他的家人,便在前厅候着。后来陈启明一个人回来,说小姐想一个人静静,他也没有怀疑。      他朱方年虽不算位高权重,但也算是大帅面前的红人,又是近卫,一众商贾听闻他领事布场,纷纷表示愿意合作,他一下午偷偷接了好多单子,想见到小姐的时候大大邀功,可现在人没了。      帅府大小姐不见了,可大可小。朱方年立刻就近招来警备厅的人,将酒店里里外外围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放不出去。      里面的人哪个没点身份,被朱方年这样一阻,心里都有些不高兴。无奈有轰动北平的夜总会事件这前车之鉴,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      北平最大夜总会,多少权贵在背后撑着,说关就关了。那陈启东,不说跟大帅的关系,陈家在北平是什么地位,一句话就送到监狱,去了半条命还没放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元老夫人身上,老夫人站在正中,拄着手仗,脸上一片冰冷。      “朱统领,小孩子贪玩乱走动,说不定早就回去了,你非要这般小题大做吗?”      朱方年心急如焚,又不敢忤逆老夫人,眼神在厅里扫了一圈,却也看不出在场的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也许是小姐在捉弄他,也许她觉得无聊早就先一步回府了?      “方年鲁莽,老夫人见谅,方年这就回去。”      他匆匆赶回府,却发现元素素并没回去。      不在帅府,不在荣福宫,那她会去哪儿了呢?想他家小姐平时是有点坏,也爱折腾人,但是她出去从不会不交待行踪。      他亲自带领帅府的护卫,还调用了警备厅的人,全城戒严,整整一夜,几乎找遍了全城。      这么大的事,他不敢瞒着,天亮前如果没找到人,他真得提头见大帅了。    作者有话要说:错字提醒 ☆、蓄谋   滴——滴——滴——      水似永不停息地滴着,元素素骤然睁眼,一股强烈的悸动涌上心头,引得她神魂俱颤。脑子里画面交织,一时是求饶,一时是呻吟,她匍匐在地上,青色的小蛇吞吐着蛇信子在周围游移,发出令人作呕的声响。      是这里,就是这里。      元素素发出一声悲鸣,眼里透出认命般的绝望。十年了,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朱方年回府的时候已经天微亮,李木在院子里逗着老虎,军车就在边上,似乎刚回来不久。      “说吧,什么事。你弄出这么大动静,还以为能瞒过二哥?”      他浑身一抖,红了眼。      “放心吧,大帅今天去了南山,你这边的消息被我拦下来了。”      朱方年略一沉吟,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李木一言不发地听着,面色不动,看不出在想什么。      “将军,请速速定夺,方年连夜搜城未果,是否要出城寻找?”      李木低着头,仿佛已陷入沉思。许久,他脸上露出一抹笑,走到朱方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方年啊,你已经在城里待得太久了。”      朱方年不解地眨眨眼,那边李木已经上了车,司机立即发动引擎。      “素素一直被困在荣福宫,现在过了一夜,应是已经被转移了。”      清晰的开锁声在寂静的昏暗里跳动,我紧紧盯着那扇木门。小天窗微微透出些光亮,一夜已经过去,周围的环境变了,感觉却更强烈了。      摄心噬骨的痛楚还停留在心尖,那么真切,我再迟钝也猜到了那是元素素的记忆。      锁落下,木门被拉开,发出“吱吱”的声响。借助外面的灯光,我终于看清来人,心里一阵无力,我有些愤愤地想,元素素,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不放过我!      “呵,吃惊么?”徐敏生笑着走进来,身后的小丫头把煤油灯放到门边的地上,悠悠走了出去,门又被关上,也关住了我内心的悲凉。      世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是有一样品性是所有女人的共性,那就是锱铢必较。而以徐敏生的这般作为,元素素与她的恩怨已不是锱铢可以衡量的了。      “如果你的目的是吓唬我,那么你成功了,我现在很害怕。”我往后挪了挪,勉强靠墙坐了起来。      徐敏生转身,慢慢走近我,俏丽的笑脸暴露在光亮下,我心里微微叹息,她也才十八岁,多么美好的年纪,本该是在学校里肆意地挥洒着青春,却在这样一个阴暗的地方与我争锋相对。      “何必要吓唬你,与你相识这些年,你是怎样的人我岂会不知?”她在我面前蹲下,伸手抚了抚我的脸,“你若这般软弱,我又如何会选你做朋友?”      “你喜欢我爹地,嫁他便是,何必要在意我的看法。”我挥开她的手,不想与她对视,“更不必装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无论你信不信,我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她一愣,猛地站起身,仿佛听到世间最好笑的笑话,笑得不可自抑。许久,她才抚着心口停下来,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感情。      “元素素,你不用阻止,你已经毁了我。”说完,到底是没忍住,一滴眼泪落下来,她有些难堪,用手一抹,再看我时,眼里竟透着狠厉。      这么年轻美丽的一张脸,偏偏要摆出这样老成的样子,却别有一番动人。我摇摇头,有点自嘲地笑了笑。      她不是要吓唬,她是想要我的命。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相信,这样的一个人,年轻,有些偏执,受了些伤害,她很冲动,却肯定没见过杀戮,她会杀了我?      “哦,我差点忘了,你不记得了。”她走到小天窗下,背对着我,静静驻足。      她很喜欢窗。我心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这样的人害怕寂寞,也害怕黑暗。      “你忘了,我便告诉你,我都告诉你!”      “那天我在客厅外明明白白听到他答应了爷爷,他答应了娶我,可是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呢?我那样高兴,我从十三岁第一次见他时便想嫁给他,军权分立时是我劝服爷爷与他合作,是我啊……”      “我等了那么多年,那一夜的舞会本该宣布婚讯的,可他却只字未提。元素素,那一夜你被日本人掳去,你知道我遭遇了什么吗?”      “我追着大帅出去,他走得那样决绝,我一直追着车跑,直到力竭。元素素,你知道我遭遇了什么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追出去吗?”      “因为我听到他们的话,我听到他们说你出事了,因为我担心你。”      “直到我被人抓到巷子里,他们一个一个扑上来,我还在担心你。”      徐敏生突然转身,她的脸背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可是你又做了什么?你竟然是故意的,你故意被日本人掳去。你看看,我成了多大的笑话。你好好的在这里,可我什么都没了。”      我张着嘴看着她,心里千般滋味,却说不出一句话。前一刻我还沉浸在自己的噩梦里自怜自艾,这一刻却发现自己主导了别人的噩梦,我想告诉徐敏生,我也觉得元素素真不是人,我想告诉她,其实我也挺无辜,我浑身都疼,疼得要死,却不全是因为她的话。      我疼,真的疼。      元家大门一开,便看到门口整齐的两列北军军士,李木靠在门口的石狮上,满脸平静。      “去通知老夫人,李木来接小姐回去。”      管家扔了手中的物件,慌慌张张跑进去寻老夫人。不一会儿,元常遇扶着老夫人缓缓从内庭走出来。      元常遇看到李木这阵势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心虚,他其实是喜欢阿木和素素这两个孩子的,很多年前的那些事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年来他心里总是隐隐觉得愧疚。      多年以后他的二弟军权在握,他见这两个孩子过得很好,也就放下了心。可今日李木摆出这般兴师问罪的架势,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阿木,有事慢慢说,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元常遇好意开口,李木微微低了头,却没有回应。      老夫人沉着脸,手杖在地上狠狠一放:“你这是成何体统?就是元常显过来,也得向我躬着身子问安,你区区一个随扈,谁给你的胆子?”      李木笑了,这么多年,竟然已经这么多年了。      “谁给我的胆子?老夫人,我想有些事情您还不明白。二哥早已不是当初您肆意打骂污辱的庶子,他如今百万雄师在手,可以左右所有人的生死。素素也不是您可以随意欺侮的女人,她之尊贵当受天下女人仰望。您以为,当初的那些事情二哥为什么不追究,您以为二哥跟元家之间还有什么亲情可念?不过是素素说了一句算了。”      “夫人应该庆幸李木今日以北军七十四军第三军军长,大帅亲授将军衔的身份过来,如果他日李木以随扈的身份而来,夫人应该有所耳闻,李木屠了日军军部,不过是因为他们让素素受了凉。”      老夫人身子向后一倾,元常遇立刻扶稳她。      “你这下三滥的东西,你竟敢……”      “方年,封了这宅子,所有人午时以前必须离开,违者军法伺候。”      “是,将军。”      不顾任何人的震惊,他直接向后院走去。这家老夫人有个爱好,喜欢把人关到地窖里,她整日礼佛,从不动手杀人,她觉得地窖里阴冷肮脏,最适合下贱的人。      多么熟悉的路线,多么熟悉的场景,李木一脚踢开木门,满地水渍,木桶翻滚,却没有人。他急急走进去,踢翻了所有的木桶,还是没有人。      元素素应是在元家老宅无疑,可是他们把她藏哪了?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欺负人的事,谁都比不上那老太太。       ☆、蓄谋   朱方年踏进元府地窖,脑子里聚集的结线似乎被人轻轻一抽,他呼出口气,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把荣福宫翻过来都没找到元素素。      一样的味道,相似的布局,多年军营磨练出的机敏重回身上,他走到明显新一些的墙面轻轻一敲,果然是空心的。这明显是后来隔出来的新墙,将原来的地窖一分为二。      李木手掌覆在墙面正中,凝气一使力,墙面倒下一块。朱方年伸头一看,大同小异的布局,可不就是他昨晚搜过好几遍的荣福宫酒窖。      元素素应该是在荣福宫的酒窖被困,后被藏在元府的这一边,躲过他们的搜查后被转移到别处。      墙角的煤油灯还冒着微弱的白烟,应该是才转移不久。      荣福宫与元宅一墙之隔,朱方年怎么也想不到对元素素下手的会是自家人。更何况发现元素素失踪的时候,元老夫人一直在他视线范围里,没有一丝异样。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元素素幼时有一把锥子,藏在最贴身的口袋里,她不敢告诉元常显,因为那是偷来的。她不介意老夫人用鄙夷的眼神看她,不介意他们说她是贱种,可他们为什么要那样诋毁元常显?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别人无法企及的地方,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别人不能肆意诋毁的人。如果元常显再细心一点就会发现,那时候元家老宅的每一个隐秘的角落,都有用小锥子刻下的“Daddy”“help”字样。      她害怕被找到,她不想给元常显惹麻烦,只要她躲到太阳落山,躲到阿木回来,他们就不敢动她。      可是她明明已经藏得很好,为什么总会被发现?她恨那个总是站在阴影处等她的女人,她恨那双眼睛,她恨手里拿着钥匙带着玩味看着她的管家,她恨。      “小贱种,看看这次我又为你准备了什么?”      丝――丝――      我浑身一抖,头撞到湿漉漉的墙壁,骤然惊醒。是梦,是梦。      每次醒来都换地方,这次居然在一口枯井里。      天已亮透,井口有六七米高,隐隐能看到树影,井外钟响一声接着一声,我凝神细听,这种钟声,应该是寺院里的晨钟。      我松了口气,还好徐敏生没狠下心把我扔下来。环顾四周,井底空间挺大,我往井中央挪了挪,突然一阵阴风扫过,我没来由的一阵寒颤。      钟声适时停下,背后传来清晰的“丝丝”声,我浑身一僵,终于知道徐敏生为什么不把我扔下来。从那么高摔下来,不死也晕,如何能细心体会这般恐惧。      我从小念寄宿学校,武颛是老师,也没什么怪癖,所以我以前没什么机会接触蛇,可是元素素有,她怕蛇,她的恐惧借由这具身体铺天盖地涌上来,甚至掩盖了我自己的恐惧。      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我与元素素似合而为一,我渐渐开始感知她的记忆,接收她的感情,喜她所喜,惧她所惧。      “知道什么是蛇吗?”管家叫人牵来常青姑姑最喜欢的小狗,亲昵地摸摸它,给它喂了一些奶,然后把它制住,强制掰开它的嘴,一条细细小小的蛇闪着青光爬进它的嘴巴。      等小蛇缓缓爬出来时,凄厉的犬吠声戛然而止,小狗的眼睛失去焦距,缓缓倒在冰冷的地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元素素看着渐渐向她靠近的人影,用手紧紧捂住嘴,那一夜格外长,仿佛过尽了一生。      “元素素,不哭。”我捂住嘴,却发现早已泪流满面。我一直在想她的灵魂去了哪里,却从不曾发现,她其实离我这样近。      身后的“丝丝”声一直未断,我不敢妄动,只知道黏黏腻腻的嚅动声始终撞击着我的耳膜,却不曾有进一步行动。      没有时间纳闷,我只知道这样的情形不会维持太久,蛇是冷血动物,只要时机一到,必定虎扑而来。      我想起天亮前徐敏生的最后一句话:“我最恨的是,他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是愿意为了你负我。他甚至连一丝怜悯都不愿意给我。”她亲手用湿布捂住我的嘴,动作轻柔,却哭得像个孩子。      一滴水落到我的脸上,紧接着两滴,三滴。刚刚还晴好的天,此时却阴云密布,我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自暴自弃的想法。      我的人生本该很简单,现代大学生,虽然家庭有些不和谐,但是我可以离开,我好好撑完大学大可以自力更生,我可以对所有我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视而不见,我的生命有千千万万种选择,我可以去支教,可以考外地的研究生,甚至可以嫁人。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要面对这样复杂的人生?我从心底深深地,深深地怜悯元素素,我在抱怨自己的鞋不合脚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人没有脚。      我可不可以,就这样离开?      “将军,方见来了!”朱方年匆匆走来,人未到,声先至。      李木一个闪身出来,掠过他,直直往外走去。方见有些不明所以地站在门外,手里握着皮带狗链,他的狗在他身侧有些不耐地在原地走动。见到李木,他恭敬地低了低头说:“将军。”      李木在他身前停住,两手握住他的肩,清俊的脸上是少见的严肃。      “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给我把素素找到。”      方见虽没上过前线,但到底从军三年,身体自是普通人能比的,此时李木郑重其事地下达命令,他隐隐觉得肩骨欲裂。好在李木马上放开他,引他进入室内。      “这是素素最后出现的地方,这酒味你闻闻。”      “雄黄酒?”      “恩,我们盘问过管家,这地窖闹蛇,所以一直储着雄黄酒防备,不止雄黄酒,还有雄黄粉。”朱方年上前一步插话,“另一边的酒窖没有雄黄,荣福宫的经理似乎真的不知情。”      李木摆摆手,朱方年收了声,恭敬地站在一边。      方见四处看了看,手里的皮带链轻轻一拉,训练有素的军犬立刻严阵以待。      “可需要素素的贴身事物?”      “不用,雄黄加上酒店自酿的陈年酒,这味道是独一无二的。”说完将军犬引到一处角落,军犬立刻低头四处嗅着,“小四的嗅觉可是天下无敌。”      “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对方很有可能用车转移。”      “有些味道会随风而散,有些很难消散,这雄黄本就是为了驱逐蛇虫,味道独特,而且会停留很久。”      李木面色却没有一丝松动,他本可以不顾一切追查元素素的下落,找到元家这根引线,他甚至可以去威胁元家老太太。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是老太太脸上的不屑让他发现她确实不知道她的下落,他在元家多年,老太太的行事作风他虽不能说了解,却也绝不会猜错。他仔细看过宾客名单,能在全城戒严的情况下将人带离,能入得了老太太的眼可以与之方便,而又与元素素有怨,这个人除了徐敏生,不作他想。      事情牵扯到徐家就有些麻烦了,如果说狡兔三窟,那么徐家在北平,甚至北平以外的窟,连掌握着整个北军情报网络的李木,也不敢轻易下定论。徐敏生那个女人李木见过几次,心机极重,元素素与她显然不是一个段数的,一旦打草惊蛇,她保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不像以往的绑票,别人绑架元素素是对元常显有所求,所以会顾及元素素的性命,而徐敏生那个女人,也不知道是聪明还是笨,她绝对不会知道,如果她真绑了元素素去要挟元常显娶她,元常显是会答应的。      她嫉恨元素素在元常显心里占了八分,其实她错了,如果元常显的心有十分,那么元素素就占了十分,如果有人硬要拿出元常显的心挖走元素素,那元常显也活不成了。而这一点元常显自己也是清楚的,只是有时候羁绊越深,越容易被迷惑。      “走吧将军,看样子要变天了,下雨的话就不好找了。”方见的话打断了李木的沉思,他正了正军帽,率先走了出去。      元素素身上还残留着迷药,全身发麻,竟奇异般的感觉不到疼痛。她仰着脸,让雨水洗去脸上的泥土,身后的蛇似乎突然兴奋起来,吞吐着蛇信子,试图向她靠近。      “阿木!”她心里害怕,对着井口大声嘶喊,她不知道为什么喊出来的是阿木而不是爹地,可是这样拼命喊出来,她恍惚间觉得心里踏实了,仿佛这些年里的任何一次,都是阿木保护着她的。      “阿木!阿木!”她一声比一声凄厉,身后的蛇似被惊倒,爬到元素素面前,元素素再也说不出话了。      手腕粗的蛇,竟有两条。两个头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似在寻找一个时机一齐扑上来。元素素心中那一点点大义凌然的决绝立刻被打回原形,她害怕得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素素,闭上眼睛。”      仿佛受到感知般,竟似真听到了李木的声音,元素素大脑停止运转,不由自主地闭了眼。      李木轻轻巧巧跳入枯井中,两条蛇悄无声息自半空倒下,身体还保持着攻击的姿势,半张的嘴里,毒牙闪着银光,李木冷冷收回视线,将元素素揽到怀里。      “囡囡,没事了。”      元素素骤然睁眼,竟真的是李木,她嘴角一垮,委委屈屈地流出眼泪。外面的人此时刚刚赶到,朱方年大声询问着情况,元素素把头往李木胸前一埋,隐在阴影里。      徐敏生原意是将元素素带到野外,悄无声息做掉。一个女人一旦狠起来,便是狠到骨子里,她若真想要你的命,就恨不得你立刻死,决不会做些折磨之类的事情来节外生枝。      元素素到底是太年轻了,她没有想到徐敏生是真的想她死。元素素能活到现在除了她自身的人品爆发,还要感谢两点,第一点是徐敏生确实没杀过人,第二点是徐敏生也还太年轻。      她没杀过人所以叫别人杀,而这个别人就是中华阁那位碰巧也很熟悉元素素的胡经理。他为徐家打理半数的产业,北平权贵里那点事他心里透亮得很,他知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做不得,而徐敏生太年轻,虽然她是主他是仆,但是徐家掌事的还是老太爷,他凡事更需三思,更要留条后路,不然很可能祸及整个元家。      他倒不是怕杀人,早些年徐家还在走私军械其,这是一项极霸道的营生,他跟着老太爷四处奔波,杀人放火的事情也没少做。徐家这些年漂白不容易,这其中多半得力于元常显的支持,不然以徐家多年来行事狠辣的作风,仇家遍地可寻,如果不是倚仗着军方,倚仗着元常显,徐老爷子如何都不会动金盆洗手的念头的。而此时此刻如果得罪了军方,那些仇家报起仇来更没了忌惮。      所以在徐敏生命令他找个地方一枪毙了元素素的时候,他放了些水。他把元素素放到枯井中,命人找了两条毒蛇,也不算违背徐敏生的意思,但是最后是生是死还得看元素素的造化。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元素素与蛇的渊缘,他想到用蛇还是因为元素素身上极浓的雄黄气味。      无论如何,元素素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但是徐敏生并不知情。她以为元素素此时已经魂归九天了,于是自回到徐家开始,便一直立在窗前看着外面阴雨绵绵,心事莫名。      徐家老爷子在几天前就得知了徐敏生要对元素素下手,他不仅知道整件事情的安排,更预见到了事后徐家可能面临的境地,可是他没有阻止。徐敏生不经历一次这样轰轰烈烈的报复,她是不会放下的,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刘紫萱、元素素与徐敏生相识以后便常常来徐家,徐耀华也是很喜欢她们。      徐耀华的夫人为他生了三子三女,到了徐敏生这一代已经有七个女儿,而独独徐敏生,长得极像徐耀华那位为徐家奉献了一生的发妻。徐耀华后来一直没有续弦,子女成年后都让他们搬出老宅住,只有这徐敏生,六岁时就被接进老宅,他亲自抚养长大。      时光荏苒,如果当时他直接把她送去英国,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徐敏生第一次见到元常显还是在七年前,那时他刚刚在卉峰之战上一战成名,王一虎大帅在他凯旋归来时为他办庆功宴,徐老太爷也在邀请之列。徐敏生于是跟着徐老太爷出席了宴会,她跟着徐家几个姐妹在二楼的楼梯处隔着帘子偷偷看他,他年轻英俊的脸在灯影下跳动,军装下的身材修长挺拔,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俊俏军官,她没来由的心口一紧。旁边有人跟她说,那便是今晚的主角,当年北平有名的俊雅公子元二少。      那夜以后,徐敏生开始在心里悄悄编织着长大以后的情景,一遍又一遍,仿佛与他一起过完了几辈子。后来内战激化,她说服爷爷支持元常显,小小年纪将天下时局分析得透透彻彻,纵使深谋远虑如徐耀华,也不禁赞叹她的眼光。      她从来没停止过关注他,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个位置,而徐家始终是那过程中不可忽视的助力。直到很多年后有一天,她在女中门口见到他的车,那时他已经是北军大帅,放学来接元素素回家。于是第二天她便去问元素素,愿不愿意做她的朋友。      女中的同学里元素素是最小的,徐敏生那时还想,多好啊,元常显有这样漂亮的女儿。只是谁会想到后来会变成这样,谁会想到有一天元素素会成为她走向元常显的最大障碍。那一天在“奔月”夜总会,她知道他在那里,于是特地去找他,他跟她说,为了素素,他宁愿终身不娶。      徐敏生把头靠在窗沿上,就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滑落两行泪。原来竟是她自己,先招惹她的。      “小姐,紫萱小姐又来了,是不是……”      刘紫萱到底是帮派里长大的,从小到大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也没少见,元素素失踪以后她回去想了想,把几件事情一联系,也猜到了大概。昨晚几方人马四处忙碌的时候她也没闲着,刘凌带人跟着朱方年寻了一晚上,而她自己则在徐府外等着徐敏生。      所以当徐敏生见到刘紫萱的时候,她已经面色苍白得不像话,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却偏偏又直挺挺地站着,那样子跟元素素一模一样。如果说元素素与徐敏生之间的友谊是徐敏生刻意为之,那刘紫萱与元素素绝对是意气相投,两个人都是外表柔弱,性格直率,其实内心都有一处坚毅被封印着,认真起来时自然而然地会透出一股威慑力。      徐敏生淡淡看着刘紫萱,觉得她真的是长大了,学会了生气,学会了恨,也渐渐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敏敏,京华三载,竟让我们变成了这样!”      “如果还能再选,我情愿我们不曾相识,敏敏,你要素素的命,你居然要杀素素,那下一次会不会就轮到我了?敏敏,如果是我,你也会这样狠心么?”      徐敏生后退一步,借着墙壁稳了稳身形,抿着嘴一言不发。刘紫萱却嘴角一垮,哭得惊天动地。      连这哭的架势都一模一样,徐敏生有一瞬间的怔忡,京华三载,她想起刘紫萱去年离开时三人说过的话,三人三载,一生一世。      三人三载,一生一世。      “敏敏,我好心疼,我真的好心疼。”      到底都还太年轻,徐耀华在二楼阁台看着楼下客厅里的两个孩子,他强悍到足以震慑历史的一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非我所属   元常显的车刚出南山,一份报告便交到了他手上,上面记录了元素素近几天的行踪,当然也包括了前一夜的失踪及今晨的获救,详细周全,没有一点遗漏。      车子在山路上行驶,他看着车窗外的山峦,食指在腿侧的皮垫上轻轻敲击,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副官坐在前排,一脸严肃,也看不出情绪,倒是司机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以他多年在军中的机警判断,刚才车里的气压骤然降低,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王钟下个月调去兰州,你去补了他的缺吧。”      元常显的声音有些飘忽,副官转过头,发现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那句轻飘飘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是,大帅。”      王钟是军部战备处处长,元常显昨日发了调令调他去兰州军区统管全区军事作战科,而他在北平还有个任务就是暗中保护元素素。保护是目的,真实内容其实是暗中监视,有特殊情况第一时间出手保护。所以元素素看似平静的米虫一般的生活其实都在元常显的掌握之中,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甚至于吃了什么东西,都在元常显的掌握之中。      补王钟的缺,其实也是接了暗中保护元素素的任务。而事实上这位北军第一副官已经接管这个任务将近半个月,这段时间里有关元素素的一切信息都是他负责呈给元常显的,包括早上那份报告。      他起初不太明白为什么元常显要在这个女孩身上下那么多功夫,朱方年、魏真,甚至李木,而现在他终于明白,这个顶着北方第一小姐头衔的女人身边,危机不是四伏就能说明状况的,她身边不能缺了人。      佛说:世界原本就不是属于你,因此你用不着抛弃,要抛弃的是一切的执著。万物皆为我所用,但非我所属。      元常显回来的时候已到腊月末,我和红线一早开始张灯结彩,把府里布置得喜气洋洋,连元小宝都穿上了我和红线一起赶制的红色小袄。说一起略微有点勉强,其实是红线完成了以后我在小袄上绣了个“元”字,然后自作主张对外宣称是两个人的功劳。      在21世纪的大街上穿着漂亮衣服的小狗随处可见,可是在这个年代的北平却是没有的,况且老虎是天生的王者,根本不需要衣服来御寒或者修饰,我花了很多功夫才让那只别扭的幼虎套上小袄。      这是我在北平帅府过的第一个年,天一黑大家便围在一起让张妈教我们包饺子。其实在学的也就我们几人,魏真在不远处鼻孔朝天地站着,表示不与我们为伍,而元常显坐在沙发上,淡笑着饮茶,大帅品级的茶也非同一般,那是极品的北苑御茶。      都不是有耐心的人,到最后真正能帮上点忙的只有红线,我和李木嘿嘿一笑,便开始面粉大战。双剑合璧的威力下,所有人都不能幸免,最后连魏真都加入反攻行列,纵是李木身手再好,也难逃调色命运。      元小宝玩累了,抖抖身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我们顿时哈哈大笑。      最后只有元常显一身清爽,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我和李木对视一眼,一人抓两把面粉丢向他,他没有防备,顿时成了面人。元宝小朋友平时最怕元常显,此刻见他这样,大概觉得报了仇,扑腾得最欢。      元常显接过张妈递来的毛巾,无奈地笑着。一个年,终于冲淡了一些事情,也了结了一些事情。      那天回来以后,大家便默契地对这件事情闭口不提,朱方年将消息封锁,甚至连帅府的人也只以为我与刘紫萱关系好,所以留宿,一夜未归。李木直接带我去了孙亦青的诊所,清理过了之后才回帅府,本来也没什么伤,所以也没有人多问。      至于徐敏生,我想她应该知道我逃脱了,那以后的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我没有再见过她。我没有去找她,她也没有来找我,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刘凌来过一次帅府探我,送来一堆名贵补品,他跟我说刘紫萱病了,这段时间都在卧床休息。她知道事情的始末,以她的性格和对元素素与徐敏生的关心,必是极难过的。      而自从那件事以后,我也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元素素不知道的是这期间元常显回来过一次,在半夜。李木走的时候元素素跟他说,不要告诉爹地。元常显在元素素的床前想,元素素真是个傻孩子。她整夜整夜睡不着府里却没有人知道,他将安眠药剂放在牛奶里喂她喝下,她迷迷糊糊的还以为在做梦。      李木回到军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件事情完完整整告诉了元常显,元素素太小,很多事情都看不清楚,她以为徐敏生把她放到井里是给了她一条生路,她以为徐敏生到底还是不忍心,想把一切事情都交给老天决定,她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只有她不知道真相。      其实北平权贵里的千金公子,有几个没有遇到过绑架这样的事情,真要说出去估计也没几个人同情。军方关心的是国土的完整与安全,而各势力之间暗地里的那些事,军方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所以像洪帮那样的帮派势力在北平始终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事情的重要性就在于元素素的身份地位比较高,她的安危对于元常显比较重要。元常显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已经为她扫除了无数障碍,可有些突发状况还得她自己面对,她得学会处理好某些关系,学会保护自己。      而在徐敏生这件事上元素素始终抱着一种自暴自弃任人宰割的心态,这点也让元常显深深忧虑着。这小东西明明有一双利爪,却偏偏总在关键时候深藏起来,她可以为了别人拼命,却不知道为了自己勇敢。      元素素心里想的事情却与元常显截然不同,她心里断断续续的元素素的记忆搅得她寝食难安,在大多数时间里她都过得相当矛盾。她害怕元素素,害怕有一天早上起来自己成了一抹孤魂,而元素素还是元素素,她害怕这一切最终还是与她无关。她甚至无法想象再见武颛时会是什么样子,她突兀地来到这里,未来世界的一切都是未知,她连她是否能回去都不知道。      除夕夜朱方年找魏真喝了一夜的酒。魏真来北军军营的时候朱方年已是军中的传说,他还是新兵的时候就在朱方年手下受训,他崇拜他,仰望他,甚至以他为目标活着。他来帅府方一年时间,发现朱方年已经不是当年的魔鬼教练,他变得鲜活,并且柔软,常常被那个小姑娘威胁欺负,却甘之如饴。      魏真常常会想这离开军营的一年时间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可是每每想得入神的时候都会被一个人打断,那个人肆无忌惮地调侃他,却总不会忘了他,随意出趟门都会想到给他带礼物,只是挑礼物的风格很是异于常人。      很多年前母亲也送过礼物给他,已经过得太久,久到他已经不记她的样子,只余下那件珍藏了很多年的礼物时不时在提醒他,他曾经也幸福过。有一天他惊讶地发现那几样元素素送他的奇形怪状的礼物被他与母亲的礼物收在一起,透着一种怪异的和谐,他想,也许很多事情是上天注定的。      很多年前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母亲,所以现在上天派他来保护这样一个人。      男人之间的交流不需要过多的语言,两个人在月光下痛饮了一夜,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却仿佛有了什么协议。      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快到中午的时候才起,还是被元小宝弄醒的。它身上那件小袄已经没了,我看着远处笼子边上的“命案”,想着这小子为了脱下那衣服费了不少劲,所以大早上来跟我炫耀成果。      洗漱一番出门,居然没见到晚娘脸魏真同学,我东张张西望望,确实没有。      “小姐。”朱方年从元常显的书房出来,笑嘻嘻向我走来,这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我眯着眼睛瞅他:“魏真呢?”      “嘿嘿,”朱方年凑近我,得意洋洋地说,“那小子被我灌了一夜,现在还醉得不省人事。”      我嘴张成了“O”形,原来看起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魏真居然也有弱点,身为一枚硬汉,他的酒量居然不好!没头没脑兴奋了一会儿又垮下脸,求相机啊求相机。      元小宝在我腿边蹭了蹭,有些无聊地打着哈欠,我眼珠子一转,瞬间就觉得眼前彩虹齐飞。      “元小宝,老娘我今天就满足你这颗渴望激情的心!”小老虎浑身一抖,竖起耳朵防备地看着我。      我坏笑着抱起元小宝,闪进元常显的书房,转身时一愣,竟忘了元常显在家。他长时间不在家,我进出他书房随意惯了。      老虎在怀里扑腾着挣扎,我手一松,它便摔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嘿嘿,我来拿点东西,爹地继续。”尴尬地招招手,踢踢老虎,老虎翻个身,却不起来。      我狠狠瞪它一眼,元常显不在的时候书房由我霸占,地上早已铺了一层厚地毯,它竟然给我装疼。      元常显原本正在看书,被我打扰,此刻有些好笑地看着我和某老虎。我不理那生物,去柜子里取了笔墨,心里无比畅快。      “爹地我赶时间,先走了啊~”      踢踢老虎,又不动。我蹲□子腾出一只手拽它的耳朵,它脖子一伸,竟作势要咬我。      这时元常显合了书站起来,小东西立刻乖乖坐直了。我瞬间鄙视起这家伙,真是吃软怕硬的东西。      “要去做什么坏事?”元常显走到我旁边蹲下,偏着头看我,笑容温和。      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总会想起这一幕,那一刻我在心底告诉自己,无论以后身在哪里,我一定会记住这个人,记住这一刻他给予我的温暖。      我从六岁起就希望有一天武颛能以这样的姿势与我对望,这样一个父女间再平常不过的姿态,我希望了整整16年。      “怎么了?”      “没什么,”我回了神,嘿嘿一笑,指指怀里的笔墨说,“顺从民意搞点破坏。”      “民意?”      我挑挑眉,扫扫一边的老虎:“物种没有贵贱之分,我们偶尔也要照顾少数民族的意见。”      元常显笑着摇摇头,似乎有些不习惯蹲着的姿势,摸摸我的头,站了起来。老虎吓得滚到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我心里想到虎视眈眈这个词,再看看老虎,觉得终于明白了这个成语的由来,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等我笑够了,元常显抱我起来,无视一边的生物走了出去。      “魏真对墨过敏,”出门前回头看了看书房里的摆钟,“都中午了,去吃点东西。”      “可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我已经准了亦青的假。”      “可是……”明明帅府有那么多人你怎么就知道我要去欺负魏真啊!      “不吃东西一会儿又要哭着喊胃疼。”      “哪有哭……”      “上次是谁……”      “啊!”      元常显不知道元素素一直独自深深恐惧着,他只是觉得这小东西受了些惊吓,心里隐隐有些愧疚,毕竟他还这么小,而这些让她害怕的危险都是他带给她的。      徐敏生只比元素素大三岁,两个人还是女中的同班同学,元素素整日没心没肺像个孩子一样活着,相比之下徐敏生要成熟许多,至少在这样的年纪,已经很少有人愿意把徐敏生当孩子看。元常显想起李木的一句话,年纪轻轻,骨子里却透着一股阴狠。      他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的情形,当他开始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这个样子,成熟,美丽,也懂事。      所以当徐耀华提出联姻时,他甚至都没犹豫,婚姻于他,他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意义。带一个女人回帅府于他,也不过是多了一个女人照顾元素素,如果这个女人与元素素要好,她的身世又能成为北军的助力,何乐而不为。      可是他的婚姻对元素素却意味深重,他一直不曾想明白,直到元素素以最激烈的方式质问他,直到他的言语伤害到她,他才知道他一直一意孤行,竟从来没有好好过问过这孩子的感受。      元常显淡淡看着窗外的行人,直到包间的门被推开他才回过神来。      “大帅,徐小姐到了。”      他点点头,朱方年打开门,背过身,徐敏生便走进他的视线。她看起来有些苍白,显得有些憔悴,看见他,眼底也不若以往的执着。      元常显径自摆开茶碗,然后动作优雅地开始倒茶。徐敏生站在一边有些局促,有些不安,抿了抿嘴,倔强地看着脚下的地砖。      “坐。”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元常显到好茶,温和地看着她,缓缓开口。      徐敏生呆呆地坐下,低着头看着茶碗里的清茶,心里滋味莫名。她可以笑对任何人,却唯独见不得他的笑,那对她来说,是致命的毒药。      “上好的祁门红茶,素素跟我说这中华阁的茶不错,此番我终于相信了。”      徐敏生一言不发,仿佛在坚守着心底里最后一层防线。在元常显看来,这个女人在这一刻才终于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两个人在房里静坐到日落,顶好的茶叶到了第五泡,入口终于有些苍白,徐敏生的心奇异般地平静下来。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元常显坐在窗边的位置,手随意搭在桌上,茶碗里的水汽淡了才端起来浅饮一口,悠然雅致,窗外的光铺在身上,如同一幅西洋画。      徐敏生看着这一幕良久,突然笑了,末了,再看他时已没有了进来时的拘谨。元常显似有所觉,放在窗外的视线慢慢收回,饮尽杯中茶,却发现早已凉透。他突然想起元素素小时候总是喜欢两手插着腰对他说,茶冷伤身,爹地不许喝凉茶。      “想明白了?”      “是。”      世上的事,不如己意者,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能想透这一点,那么便没有什么能使你失去理智了。       作者有话要说:错字提醒~~ ☆、开业   有毒的蛇,头部多为三角形,有毒腺,能分泌毒液。毒蛇咬人或动物时,毒液从毒牙流出使被咬的人或动物中毒。      武颛手里拿着一条黄绿色的小蛇向我走近,他常年紧绷的脸上居然出现一抹温柔。      “青青,不要怕,这是蛇,响尾蛇。”      我霍然坐起,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心里有个声音不断浮现,武青青,你逃不掉的。      元小宝趴在壁炉边的软垫上睡得“不省虎事”,我下了床走过去踢踢它滑到地毯上的屁股,它扭扭身子,自动缩回到垫子里,又呼呼大睡。      我揉揉额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摆钟的指针指到凌晨三点半,我看着窗外黑色,觉得头隐隐欲爆。凌晨醒来总是一件让人抓狂的事情,抓狂到最后心底会涌出一种深刻的孤寂感,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在这种感觉里阵亡。      坐在软榻上看了会儿老虎,它还是一无所觉,我有时候甚至期待它能起来跟我玩一会儿。我讨厌梦里那种冷汗直流的粘腻感,房间里的书都快让我看完了,我还是一夜一夜被惊醒。      元常显的房间就在旁边,我看了眼老虎一晃一晃的尾巴想,不知道元常显那样强大的气场能不能替我辟邪。      轻手轻脚走出房间,轻手轻脚打开隔壁卧室的房门,又轻手轻脚关上。      “素素?”      嘴张成“O”形,石化。      我的房间是整夜亮着的,元常显怕我半夜起来摔到,特地从英国定制了地灯,放在浴间外面,这样我躺在床上就不觉得刺眼。所以这间房亮着灯,我进来时也不觉得有异,转过身,元常显靠在床头,手里还拿着类似公文的东西,床头柜上放着的,可不就是明晃晃的大灯。      他见我愣在原地,了然地笑笑,掀开身侧的被子,拍拍厚软的床垫:“来。”      我从六岁便开始一个人睡,这么多年早已习惯,而来北平一年时间,就已经被宠到有所指望。      鼓着嘴爬上床,我大刺刺仰躺在他怀里。元常显放下手里的东西,帮我盖好被子,调整了姿势,又把床头的灯变了方向。有人指望真是好啊,我叹口气,深深感慨,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      “爹地这次什么时候回军营?”我仰着头看着元常显,他穿着黑色的丝质睡衣,脸上的刀疤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他低头与我对视,轻轻浅浅的样子有点像阿木。      “天亮。”      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他没有拦着,只是微笑着拨弄我额前的头发。      “佛说人做事,天在看,爹地如果不多花点时间陪我,上天就要把我收了去,换别人对我好。”      元常显微楞,随即有些无奈地笑笑,替我拢了拢滑下去的被子。      “傻姑娘。”      朱方年不停给警备厅施压,他们没日没夜帮我翻新了场房,元常遇的机器一拨一拨运进布场,于是正月里,我的布场轰轰烈烈地准备开业。      布场的开业迫在眉睫,但是我们还没想好如何在明面上跟元常显,跟军方撇开关系。当时为了寻些订单,朱方年以帅府近卫的身份出面过,现在订单是有了一些,各方势力都在猜测布场与元常显的关系。      其实以军方的一贯作风如果真要暗箱操作绝不会这样大张旗鼓,而布场开业之初我当然是能靠关系就靠关系,能走后门就走后门,不然如何能在这么短时间里顺利开张,于是这样矛盾又怪异的情节让北平的商贾们都迷惑了。      我霸占了福园这小庭院里唯一一张藤椅,一条腿搭在扶手上,整个人随着弧形的底架晃来晃去。魏真站在不远处的阴影下,一脸不赞同地看着我。我嘿嘿一笑,我就是喜欢触他的底线。      陈文复手里拿着绣针,正在做旗袍的最后修饰工作。他手里的旗袍是从布场的第一批布中挑选出来的最佳品裁剪缝制而成,染织、设计、剪裁、缝制等等工序陈文复一手包办。这件完全有实力被国家博物馆收藏的旗袍将会在布场开业典礼上展示,而这个万众期待的开业典礼,就在今天下午。      我和文复在院子里悠闲自得的时候,朱方年正在布场张罗典礼事项,请柬早已派出去,他要负责场地布置,来宾接待事宜,恨不能一人分作十人用。所谓能者多劳,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如何开发一个人办事的潜力,朱方年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歪着头看着神裁缝专注工作,他惯用左手,手起手落间不比男子的强硬,也不若女子的娇柔,这样一枚斯文男子拈起针线竟给人一种风情无限之感。      几个孩子也趴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文复。陈文复去南方这许多日子倒是把他们的学业耽误了,不过等布场开始盈利,他们很快就会有更好的环境读书了。      我的腿搭在扶手上一晃一晃,好吧,悠闲自得的人只有我而已。      “魏真,你说我让小李子来教这些孩子身手如何?虽说只是强国,身体强壮了也可以避免被欺负不是。”      魏真皱眉,给了我一个45°余光的注视,然后淡淡地说了句:“可。”      我突然有了一种在跟古人交流的感觉。      “小李子是素素的护卫,不可。”陈文复在一边开了腔,我顿时从凳子上坐了起来,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我不是还有魏真嘛。”说完有意无意地瞟了魏真一眼,瞬间感觉他的身体马上就舒展开来,那张晚娘脸也变得刚毅起来。      陈文复摇摇头,仍专注着手下的工作。几个小朋友本来不敢去打扰他,现在听他开了腔,马上围到他身边跑来跑去,问东问西。他只好放下手里的剪刀针线,化身好好先生,耐心把几个孩子哄回了家。我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偷偷捂着嘴笑。      “元素素,当你快乐时,你要想,这快乐不是永恒的。”陈文复摇摇头,回到原先的座位上继续行针。      当你快乐时,你要想,这快乐不是永恒的。这是我的口头禅,前段时间从元常显那里听来的,原话是当你快乐时,你要想,这快乐不是永恒的,所以当你痛苦时你要想,这痛苦也不是永恒的。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也不反驳。开业在即,相比之前的坐不能安,现在反而平静了。      “还有三小时就要开始了,大裁缝,我可是发了七十三张请柬呢。”      例行报时,裁缝已然免疫,手下细致,眉头都不皱一下。      “素素!”门被强行推开,刘紫萱大刺刺闯进来,摇头晃脑锁定我,然后扑过来。刘凌在后面看着她,有些宠溺地摇摇头,我眯起眼,只一瞬他就恢复常态。      “小姐,你压死我了。”我故意哑着声呻吟,她微微起身,揉揉我的脸,不怀好意地笑笑。      我求助地看向魏真,哥,护卫哥,是什么让你如此恨我,竟一动不动,恍若未见。      “哎呀,陈先生,这就是那件‘倾世’吗?”刘紫萱从我身上弹起来,冲到陈文复身边,捞起一角抚摸,不可置信地说,“到底是陈先生,神针之名不负视听。”      “小姐过奖。”      在城西办厂,自然要仰仗洪帮刘家的照拂。自我去刘家登门拜访那天起,刘紫萱竟仿佛成了我的影子,几乎去哪里都能见到她。今天下午的开业典礼刘凌和朱方年一起负责来宾的安全,这位刘小姐俨然把这份产业当成自己的来操办,她如狂浪般的热情每每都让我哭笑不得。      “对了素素,我叫人准备了些点心,一会儿送过来,朱统领让你下午早些去,早上已经有一些人来参观,这会儿员工们已经到了,都在看新机器呢。”      “恩,知道了。”我从藤椅上站起来,用手展了展起皱的衣服,也走到陈文复跟前,“主事大人,怎么样?”      陈文复正在端详手上的旗袍,显得有些严肃,我随着他的目光扫向旗袍的领口,叹气。知道为什么意大利手工西服这么贵么,手工才是王道啊,后世国产物品大多十分廉价,而国风绣品一直受国内外人士的追捧,在各大拍卖会上也每每以天价拍出,是当之无愧的国粹。      门被推开,刘紫萱的小丫头玲珑端了食盒进来,我和刘紫萱立刻被吸引注意力,咋咋呼呼围过去。陈文复余光撇到端出来放到桌上的黄金芙蓉糕,眼睛一亮。      典礼在布场的大仓里,朱方年像模像样在地上铺了层红地毯,算上几家报社的记者,来了约摸六七十人。模仿现代的剪彩仪式,陈文复作为主事代表我们“福缘染织厂”,物资办张遇代表军方,还有员工们推选出来的员工代表,一起站在前头为染织厂的开业剪彩。      我和朱方年站在右后方,刘紫萱和刘凌站在左后方,今天的主角不是我们。      由于有记者在场,剪彩完毕以后军部物资办张处长发表了简短的讲话,我与刘紫萱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领导讲完话,宾客鼓掌的同时,墙角一侧的幕布被拉开,果然不出我们所料,百平米的大仓立刻安静了下来。      淡金色为基色的布料,欧洲最先进机器纺织而成的工艺,旗袍的正面绣上白色渐变深粉色的牡丹,花瓣的最尖端添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正红,而领口的边是白绿相间的斜纹,配上灯光,尽管我与紫萱已经先睹为快,仍是没有避免再一次被震慑。      原本的牡丹是华贵的淡粉色,陈文复看到黄金糕上红红绿绿的小点,得了灵感,于是在旗袍上点缀了红色和绿色,让旗袍的整体风格一下子鲜活生动起来。      所以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件旗袍,然后不约而同地在人群里搜寻,最后目光定到陈文复身上,神情异常复杂。      后来我才知道,我当时的想法与在场很多人保持了一致,我们都想把外界送来的鲜花插到那枚男子身上,然后在他脸上刻下不可磨灭的四个字,此人是神。      “小姐,刚才宝七拍卖行的郑经理问我那件旗袍出价多少。”朱方年靠近我两步,朝他另一侧正在对展示品两眼放光的一位中年男人努努嘴。      “说正事。”我扫他一眼,他立刻立正站好:“将军派人送来贺礼。”      阿木的礼,我一下子来了兴趣,“是什么?”      “两箱炮仗。”      “……”      展示完毕,来宾被请到院外,托阿木的福,一起参观刘紫萱跟几个小孩子一起抢炮仗玩。我有些头大地看着争着去点火的几个人,看看刘凌,他会意地拉开刘紫萱,空子立刻趁乱跑过去点燃了捻线。      刘紫萱还在刘凌怀里挣扎,孩子们开始拍着手欢呼,捻线燃烧发出 “兹兹”的声音,我的心没来由的一跳,总觉得哪里不对。迅速环顾四周,所有人事物仿佛被定格般,我强烈地感觉到周身仿佛被布下结界,手不能动,腿不能行,如置身真空中。      终于,第一声炮仗声传来,我如遭雷击。长串的大地红“噼噼啪啪”工作着,一股硫磺味蔓延开来,我睁大了眼睛,脑子里闪过一幕清晰的景象。      夏日的码头,我和阿木正靠着栏杆说话,突然一阵“兹兹”的声音传来,阿木立刻屏息凝神细听,只一瞬,猛地推开我,然后跳入栏杆下方的渔船上,迅速解开锁绳,将船行离岸口。      捻线燃的时间越长,火药量大的可能性越大。我呆呆地看着渔船行出一段距离,然后在海上轰然爆炸,惊起几米高的浪,船身一瞬间粉碎。      “阿木!——”      那一刻,整个码头都回荡着我撕裂般的叫声。      不,不是我,是元素素。元素素回来了,她带着她的记忆回来了,那么近,那么清醒,那么深刻。      “方年,跟文复说一声,我们有事先回府。”我交代完,不等朱方年回应,率先转身走了出去,几位主角都被记者围着问东问西,这时走了没有人会注意到。      正月底的北平,没什么风,却异常寒冷,冷入骨髓。走在城西比平时稍显热闹的小路上,十六岁的元素素和二十岁的我,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抓住些什么。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痛苦的,没有例外。       ☆、记忆   “素素,先吃饭再睡,恩?”      “不要~”      “再不起来爹地就走了。”      “不要!”      “那赶紧起来好不好?”      “不要~”      沉沉的叹息声,元常显无奈而宠溺的目光我仅动动睫毛就能感受到。      “先吃饭,爹地什么都依你。”坐在床沿的人终于妥协,躺在床上的人愉快地睁了眼。      根据这段时间的经验,朱方年一见那位露出小狐狸般的神色就知道没好事,大帅下午还要赶去军部开会,中午的时间还是万般艰难挤出来的。      “那爹地下午陪我放风筝去吧~”      果然。      “大帅,北方各军区总司令都已到达军部。”元常显上位方几日,首要任务必然是人事调动,选举会议上那几位大阀都选了元常显,当然不能怠慢。      元常显眉心微蹙,但看到那张微仰的小脸上泛着的希冀后,最后一点犹豫也立刻消失。      “好。”      “真的吗?!太好了。”      床上的两个人一个欢呼着,一个目光温和地看着,朱方年忍无可忍地上前一步抓住那还在半空挥舞的手:“万万不可,大帅初掌大权,必须面面俱到,不能让支持大帅的人失了望。”      “方年,放手,没事。”      “大帅,不可!”      “我说没事。”      “算了,爹地去忙吧,我找紫萱和敏生玩儿去,对了,我还没说过吧,我在女中交到两个好朋友。”      “素素……”      “唔,那我换个要求好了,”我眯起眼看向站在床侧面容刚毅的朱方年,伸出方才被他大力握住的手,指向他,“爹地前夜不是说要为帅府找个护卫统领吗?就他吧。”      我坐在前院的花园里赏花,元常显前几天着人送来几盆珍贵的兰花,为此我让人搭了个小玻璃房子养着,每天有专人过来打理。      茶壶的顶盖透出袅袅的白雾,元小宝歪着头趴在我脚边的棉垫上,睡得不省人事。      自上次开业典礼以后,我已经能在任何时候看到元素素的记忆,发呆的时候,看书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跟元小宝玩的时候。一小段一小段,却怎么也串连不起来。      以前听过一首歌,歌词里有一句是这样的:每一段路,都是一种领悟。      我现在的心境如同癌症晚期的患者,在等待中迷茫而静默。      红线端了点心轻手轻脚走过来,把点心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压低声音对我说了句“记得吃”,就抱起元小宝往主屋走去。这种天气在外面睡容易着凉,虽然元小宝有天然护体神袄,但是总归老虎生病比人生病麻烦多了。      福缘染织厂已经正式开始运作,文复一人身兼多职,染与织的运作教学,筛选成布,囤货发货,签单收款,我自知没那方面天赋,索性待在家里不去打扰他,只是偶尔让朱方年去看看情况,毕竟这染织厂得以这么快投入运营,他功不可没。      在运货收款方面,刘紫萱帮了不少忙,有洪帮的人出面,也免去了不少时间和麻烦。刘紫萱与徐家二少的婚讯传得沸沸扬扬,那日我隐约觉得刘凌对她有些特别的情愫,心知这事最后一定会再生波澜。刘凌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只是不知道刘紫萱对他是什么感觉,而在我看来,她是深深依赖着那个人的。      太长时间的相处,才有了太过强烈的熟悉感,有时候太深刻的相互依存,反而会让对方失了存在感。      最后的最后,徐家敏生搭乘着天津港新造的油轮,去了美国。北平与天津近在咫尺,我却没有去送她,刘紫萱哭哭啼啼回来时,我知道她是怨着我的,此去经年,再见不知是何时。      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放下,如果没有,我过去只是徒增她的烦恼而已。      而在二月的第一天,徐家管家给我送来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泛黄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人非草木。      “徐敏生,你可曾有过一刻,认认真真把我当做你的好朋友,不是因为元常显,只是元素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从很早很早的某一天开始,我们就已经是最好的朋友了呢。      元素素直到十三岁都没有正经去学校念过书,元常显顾惜她,将她送到了北平女中。他一直想让她与同龄的孩子一般,接受最好的教育,没有忧虑与负担,快快乐乐地长大,但终究是耽搁了这些年。      北平女中是北平唯一一所女中,生源大都来自北平名门望族中的小姐,元素素以前虽然过得苦,但是李木和元常显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养着,所以养成了她外放张扬的性子。而在女中里,张扬与外放最容易受到打压。      元素素事事争先,质疑一件事情时必须争论到底,即使对方是老师。她那时已是北方第一小姐,在李木与元常显的教导下知识与修养都不输那些大家闺秀,确实有张扬的资本。她将自己性格的每一面都呈现出来,却独独在身份这件事上固执地低调着,于是在学校里虽不至于受欺负,可也是没人愿意亲近的。      直到遇到刘紫萱。      刘紫萱与元素素一样都是一根筋的性子,不满就大声说出来,有疑问就刨根问底,嫉恶如仇,锱铢必较。她家底厚实,倒是有很多人愿意围着她转,只是她年轻气盛,见不得一点虚与委蛇之态。      女中里归来总去就那么些人,于是这两个人不可避免地相遇了。英雄惜了英雄,加上后来加入的徐敏生,英雄与美女最强铁三角组合便开始了在校里校外横行霸道的日子。      年少时女孩子之间的友情与男孩子之间的不太一样,男孩子需要一起经历一些事情才能惺惺相惜,而女孩子更愿意在一起憧憬以后的生活,憧憬着憧憬着,就仿佛在一起过了几辈子。      元素素常常想,她年少时最懵懂最无知的那一段日子,自以为成熟其实却极其幼稚的那些年,是跟那两个人一起度过的,一起高兴一起笑,一起悲伤一起哭,她始终相信这一生无论会有怎么样的际遇,都会一直这样下去。      从北平往天津方向去会经过一座桥,叫做清水桥,并没有什么突出的特征,但是一眼望去就这道,那是一座经过历史洗礼的桥。百年,数百年,也许千年,已经很久了,却依旧可靠。      我推开车门,魏真撑起伞等在外面,我冲他摆摆手,绕过他往桥的方向走去。天气微微转暖,我以为冬天即将过去,天空却开始飘起了雪花。这样的日子,真真适合回忆。      “小姐,回去吧。”      我没有理会他,他只问了一次,便站在一旁,再没开口。雪越下越大,覆在桥面上,也覆在我身上,魏真握了握手中长伞的伞柄,最终没有走过来。      日日贴身相护,元素素的情绪魏真多少是可以感知到一些的,她此时此刻身体里仿佛有两个人,一个困惑,一个痛苦。无论是哪一种情绪,都不是什么好现象,魏真清楚地感觉到元素素身体里的困惑已经让她疲惫不堪,他没有办法化解,只希望她能自己找到答案。      天色渐暗的时候雪已经覆到了脚面,魏真上前一步扶住元素素的手肘,元素素一惊,回过神来便要挣扎。一辆军车急急驶过来,元素素与魏真不约而同投去视线,车子在不远处帅府的车边停下,车门打开,元常显从车里走了出来。      元素素有些惊疑,才慢半拍地感知到了雪已经下了很久,随即明白元常显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没事。”她笑笑,眼睛弯弯的,没有一丝犯了错的觉悟。      元常显走近了才看到元素素头发眉毛都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暗沉的天色,脸看起来冻得有些发紫。他眉心微蹙,抱起她便往车上走。      朱方年在车边打着抖,大帅交代过无数次,雨雪天小姐不得外出。雪下了不久孙亦青就自觉到了帅府待命,结果小姐不在,朱方年不在,魏真也不在。元素素最近状况不太好,元常显放心不下,便也赶了回来,结果就看到也才刚回来的朱方年与孙亦青在帅府里大眼瞪小眼。      朱方年有些责怪地看了眼魏真,魏真没有闪避,回视他时的目光甚至有些沉重。      上了车,元常显将元素素已经湿透的披风解开了扔到一边,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裹在元素素身上,连人带衣服抱在怀里,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元素素此刻却也顾不上猜测元常显的情绪,方才在外面天寒地冻,她早已全身麻木,此刻元常显的温度传过来,她所有的感官回归运作,疼痛从她的神经末梢挤进身体里,融进每一寸骨头里,她突然想着如果元素素回来了,她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份苦了。      元常显抿着嘴,怀中人的痛苦似也通过身体的接触传给了他。他有些烦躁地看看窗外,雪下得这么大,车子行起来十分缓慢。      “前面左转,去荣福宫。”元常显吩咐司机,又转头对副驾的朱方年说,“你回去接亦青过来,魏真留下。”      “是,大帅。”      酒店的房间里24小时摆着炭炉,十分暖和,此刻壁炉里也生了火,元素素在被子里扭来扭去,竟出了一身汗。      “爹地!”她扯着嗓子低吼,元常显一手扣着她的手腕,一手拿着软毛巾给她擦汗,听到她唤他,便放下手里的东西俯身抱紧她。      “爹地在。”      元常显若是不在,元素素咬咬牙也能挺过去,元常显若在,元素素就觉得每一寸骨头都娇贵起来,她有时候甚至会迁怒元常显,若不是他,她何至于受这种苦。      可是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她“呜咽”着喊痛的时候,他只怕在心里早已将自己凌迟。      “我不想走……”她额头抵在他的肩窝,颤抖着啜泣。      “那就不走,哪里也不走,恩?”      “可是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谁?”      “元……素素……”      元素素回来了。      元常显愣住,久久不能回神。半晌,他放在元素素后背安抚的手稍稍用了些力,呼吸有些急促。      “那就不要让她回来了。”      孙亦青赶来的时候元素素正声嘶力竭地哭喊,太过痛苦,发出来的声音近乎咆哮。孙亦青立刻取下带来的医药箱,给元素素注射了一剂镇定剂,元素素呼吸渐渐稳定,他取出一些早前已经晒干的植物扔进火堆里。      那是元常显之前让他准备的,本也是打算交给元素素,都是一些安神的植物,可以让她夜间睡得安稳些。      生活在这样的痛楚里,孙亦青时常觉得,上天对这小姑娘,实在是不太公平。但是世间公平的事情又有几件?他作为一名医生,本不应该相信命运,可有些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天意弄人,造化无稽。      醒来的时候天微微亮,元常显睡在身侧。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想来最近也没有好好休息。我起了身,帮元常显盖好被子,揉揉已经发酸的左肩,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荣福宫,这个地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好的回忆。踏着雪循着记忆来到后院的小花园,沿着小路进入地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过来看看,一夜钝痛之后,心里隐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一夜之间雪已漫过膝盖,后院不时传来“刷刷”的扫雪铲雪声,也许是为了不打扰到客人,声音断断续续,克制而压抑。      酒店的赵经理在回廊上匆匆行进,昨夜吩咐了下去,三楼客房里的客人要好好盯着,一举一动都要注意着,不能出一点差错。早上天未亮小厮就来告知,那位小姐大清早去了后花园,进了地窖,很久都没出来。      又是这个地窖。      元宅被封了以后,地窖的墙被打通,整个地窖都归荣福宫所有。本来是打算被封了的地窖,因为一时没有别处可用而被留了下来,加之上次的事情并没有牵连到荣福宫,赵经理窃以为避过一劫。      从昨晚那位带着小姐住进来,赵经理心里没来由滋生出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因而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着,就怕惹祸上身。      他三两步下了地窖,门开着,元素素对着矮天窗站着,看起来似乎正在沉思,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于是愣在门口,躬着身站着。      “小姐,厨房备了早点,您看是不是先去用了早点?”      元素素一动未动,外面银装素裹,地窖里也异常阴冷,赵经理额上沁出一层薄汗,有些慌乱地取出质地上等的手帕贴在额头上。      “咳,小姐?”      元素素仍旧未动,微仰的脸缓缓垂下,她的身体曝在晨光下,能清晰地看出苍白的面色,嘴角紧紧抿着,稍显细长的丹凤眼里,竟似有泪。      赵经理浑身一抖,突然想起了住在城东富春巷小洋楼里的情妇马媛媛,她才为他生了一个胖儿子,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连累到他们。      元家是元常显的本家,为了元素素,李木把元宅都封了。关于上次那事外人知晓得或许不多,但是其中的缘由□他赵之祥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小姐。”魏真掠过赵经理走进地窖,在正在发呆的元素素身边站定。      “爹地在找我了?”      元素素揉了揉冻僵的脸,转身往外走去。经过赵经理的时候有些诧异地停了停:“经理也在啊,素素住在这里真是麻烦您了。”然后边往外走边抱怨,“冻死了冻死了,冻得我耳朵疼眼睛也疼,我先去吃饭了,经理也去吃饭吧,这年头服务业真不好混啊……”      “……”      赵经理心里默默流下两行热泪,他想,他上辈子一定欠着这对元家父女。    ☆、记忆   张妈说这可能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下了停,停了下,持续了几天。      元常显被一份电报召唤去了兰州军区,走前还没忘勒令我卧床。他的军令如山对我一向没用,却让朱方年闻风丧胆,于是连日来我一直如同一枚瘫痪青年,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过冬天本来就是睡眠的好季节,我倒乐得为来年补充体力。      此时此刻,朱方年站在我的床前,像小兔子一样看着我,元小宝坐在我的床尾,也像小兔子一样看着我。我嘴角抽搐了一下,冲元小宝招招手,它屁颠屁颠跑过来,钻到我怀里。      朱方年哀怨地看了眼某只老虎,还森林之王,我呸,就一吃软饭的。      我最近刁难他刁难得有些狠了,城东城西城南城北有名的小吃铺子都让他亲自造访了一遍,谁叫我驱使不动魏真,只能逗逗他。      “方年,最近染织厂又接了几笔大单子,听说都是你的功劳?”      “方年不敢居功。”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孩子,我好笑地看着他,他眼角眉梢上都写着:对,就是我的功劳。      “我这里有封信,你帮我交给文复,我身体不好,染织厂还要多仰仗他,必要的时候你要尽力帮他。”      “是,小姐。”      “元宝自出生起就在我怀里长大,喝最好的吃最好的,我觉得这样子对它生长不利,过些天你帮我把它送到军营,我认识一个人会驯兽,元宝交给他养我放心。还有让小李子也回军营去,那小子应该跟着阿木,放我这浪费了。”      “可是将军说……”      “将军那我去说。”      “但是……”      “这里有你和魏真,够了。”      “是,小姐。”      “方年,你也不小了,早点把红线娶了,生个把小孩,府里也好热闹些。”      “这……”      “你们眉来眼去了这么久,不撮合你们倒似是我的不对了,红线是我的好姐妹,我把她托付给你,你如果不好好待他,我让爹地把你炖了喂元小宝。”      “……”      朱方年能文能武,会审时度势,确实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如果红线跟他在一起,我想他们一定会幸福的。      “你去找文复吧,顺便把回信拿回来。”      “是。”      趁能在一起的时候赶紧在一起,趁能相濡以沫的时候赶紧相濡以沫,人生的变数太多,一不小心,也许就偏离了自己的轨道。      前兰州军区总委员长病逝。      陆老爷子也算是看着元常显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在祖国近六十年的战争史里,这个人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早前前北军大帅王一虎就是陆老提拔起来的,他一手将王一虎提上顶点,自己退居二线,连同后来元常显上位,也是他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赞同的。他的意见在一帮军部大阀心里的分量很重。      元常显在灵前站了一夜。很多年前他晋升团座的时候陆老爷子跟他说,老一辈的人没有福气看到祖国统一了,他们能做的就是趁还活着多培养一些后继者,祖国只有统一了,外人才不敢欺负我们。      兰州军区地处北方军的西防线上,是北方五大军区里最早设立的一个军区,很多年前陆老爷子在甘肃自建军队,一支杂牌军打遍天下无敌手,驻军兰州,拥兵自重。后来四方内战开始,陆老很果断地退居二线,扶了王一虎做大帅,大幅征兵,建立了黑虎军。可以说整个北方军,就是从陆家军发展起来的。现任兰州军区总委员长,军区总参谋长,兰州军方大部分的高官,大都是老爷子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      老人这一去,元常显觉得身上的担子又重了些。这样睿智开明的一位前辈离去,无疑是北方军的一重大损失。      时代的脚步在一步步逼近,元常显想,他一定会扭转时局,一定会为统一这条路上的每一点牺牲赋予深沉的历史意义。      乱世,实在已经持续了太久。      老友的逝世多少让一班共过生死同患过难的军部元老寒了心,时常将大业挂在嘴边的人,最终没有亲眼见到成大业的那一天就去了,下一个又会轮到谁?元常显在兰州军区待了两天,安抚了几位老人后又连夜赶回北平。      逝者已矣,已矣。      “大帅,东军的货物已经运到了,申军问是放在天津军仓还是运到北平来。”      “告诉申七行,让他务必亲自把货送到南山,少一个零件都不行。”      “是,申军办事效率高,那批货晚上大抵可以到达。严帅发来电报,第二批货过两个月运来,届时严公子会亲自送来北方。”      严公子,严子瑜。      元常显从丧事中回过神来以后,元素素的事迅速占据他的注意力,他脑子开始不时回放着那日在荣福宫,元素素大清早跑出去回来以后,看他的那个眼神。哀伤而悲戚,但是转瞬即逝。      那不是元素素会有的表情。元常显十分了解元素素,照这情形看,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隐隐觉得自己心底里应该知道是什么事情,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重要到连他看着长大的元素素都开始学会了隐藏情绪。      也许他是知道的,只是不确定。      “小姐,为什么给我这么多东西,我在帅府吃用都够啊。”红线坐在太师椅上抱怨着,我从大早开始翻箱倒柜,试图翻出些值钱的东西出来。      “你嫁人的时候就不会嫌东西多了。”      “小姐!”      这些天一直在整理我房间里的东西,大小粗细都翻了出来,元素素在这大帅府邸住得时间太短,除了衣物首饰之外,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别的东西。      “我生日时大伯送的那幅名画呢?”      “上个月小姐说染织厂装饰太简单,拿去当镇厂之宝挂在织房里了啊。”      “哦,这样啊,那那对玉如意呢,也不知道哪家送来的,你还说好看得不得了的?”      “那个你让朱统领拿去换银票了,小姐,你房间里大部分值钱的东西都拿去换银票了啊。”      我闻言,有些沮丧地坐下来,不得不承认,堂堂帅府千金,其实是个穷鬼。      “小姐,染织厂需要用钱吗?”红线坐到我身边,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我听朱统领说染织厂赚得钱都拿去盖学堂了,我平时攒了一些钱,虽然不多,但是……”      “傻红线……”这样的女子怎么能不惹人喜爱。我打断她,握住她的手,“你的钱好好留着,以后给我干儿子买糖吃。”      “小姐!”      人和人的缘分很奇怪,很多年后朱方年跟我说,从小姐失忆的那一年开始,帅府里的人突然开始明白了什么叫爱,什么叫温暖。如果我能更早一些想明白那其中的意义,也许之后的路就不会过得那样艰难。      翌日。      明明应该是渐暖的天,却依旧北风凛冽,我紧了紧围巾,仍觉得浑身上下细细的刺痛,仿佛痛在骨髓。      凌晨三点多,帅府的车子畅通无阻地驶进军营。元常显的副官不在,值班的警卫员匆匆忙忙跑来,看到我,立刻警惕起来,看来我在这北平军营并没有落下什么好名声。      “小姐要不去议事厅等候,大帅刚从南山回来,几天未合眼,才刚刚睡下。”      “不,我去起居室看看。”      “可是大帅需要休息。”      “我不会吵醒他的,我保证。”我伸出三根手指作发誓状,警卫员盯了我良久,才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看看就回来呀,我觉得还是在议事厅等比较好,大帅平时睡得浅……”      对元常显办公的营区不算陌生,我没等他说完就往元常显的卧室跑去,警卫员在后面压低了声音嘱咐,“轻点,轻点……”      我定了定呼吸,轻手轻脚推开房间的门,轻手轻脚关上,又轻手轻脚走进去,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      元常显似乎刚洗完澡,熟睡的脸上还冒着水汽。我在床边蹲下,他的脸近在眼前,这么多年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时间实在是眷顾这个男人,从我第一次见这个人到现在,他的身上也只是多了些经过战争洗礼后的沧桑神韵,眉目间还是一如多年前那般俊雅英气。      “常青姑姑结婚前日,你抱着我入眠,我的心在胸腔里,如小鹿乱撞。”      “后来你关我入大牢,我几次三番以为命不久矣,见不到你,我那样失望。”      “你不觉得我小孩子胡闹,将城西那块地送给我,我是多高兴啊。”      “那么多日日夜夜,我心如刀割,我跟我自己说,你是我父亲,若我对你存了非份之想,我怕你会觉得我是怪物。可是我怎么会忘了呢,你那样决绝地告诉我,我们永远都只是父女,你永远都只当我是女儿,你说若违此言,天侏地灭。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啊!我们明明就……”      “不是父女啊……”      天未亮透,冲锋号想起,元常显躺在床上,双眼布满血丝,眼底却是惊涛骇浪。元素素已经离开很久,房间里却似还留有她的气息。      他终于知道到底什么不一样了。      自元常显20岁踏入军营起就再未有过不敢面对的事情,就是在那之前的年月里遇到的挫折与艰辛,他也一直都是从容应对的。能让他失控的,除了元素素,以后也再不会有别人。      可是显然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无法面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他无法面对她惊世骇俗的感情。因为以他对元素素的了解,这一回她确实是,认真的。      他仅仅是想像个父亲一样,爱她,宠她,纵容她,保护她。从很多年前把她带回家时他就一直这么想着,这么多年来从未改变过。      如果元素素没有离开得那么决绝,如果她关门前能再看一眼元常显,她一定会看到他睁开的双眼里,尽是痛苦与挣扎。      原来一年前失忆的,不仅仅是元素素一个人。很多事情他以为不想了,就忘记了。元素素的泪水隔了一年的时间,最终落到了元常显心里。这个姓了他的姓,叫了他十几年爹地的人,终于偏离了她应有的人生轨道,终于开始慢慢远离他。      方见隔天便看到了元宝小老虎,元素素天未亮找到他,笑嘻嘻地说,我养了只小老虎,被我惯坏了,你帮我把它驯成真正的老虎吧。      他迷迷糊糊应了声好,她于是转身就走了。      军营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记录在案的,方见未经上级批准私自收容了一只幼虎,就算是元常显的家宠,也是不被允许的。他有些后悔那么草率地答应了元素素,于是抱着老虎就冲去帅营“自首”。      他本想把老虎交给副官,以往没什么大事他是见不到元常显的,就是有什么大事也轮不到他来跟大帅报告,可是这一次几乎没有什么阻拦,甚至都没怎么等待,副官直接带他去见了元常显。      那一天,北军北平军区第三军侦察营侦讯教官方见心中神一般的大帅,怀里抱着幼宠,跟他说了一下午的话。话题里的主角自始至终只有元素素一人,她小时候的事,她长大以后的事,她的变化,她的喜怒哀乐。      元常显不停地说着,仿佛要把一生得话都说尽,仿佛就这样回忆着,时间就能被留住。而直到这一刻方见才觉得,元常显先是一位父亲,才是一方统帅。他想,得有多么深的羁绊,才能做到这样了解一个人,记得她的每一个瞬间,珍惜关于她的每一点回忆。      日落时,元常显终于从回忆里退出来,脸上依旧是温润的神色,可是方见知道他跟刚才不一样了,那个他一直仰视的北方之神,又回来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北平城里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都聚居到了城西,几年前陈文复搬进了里兰巷住,那一片的治安才稍稍好了一些。里兰巷出去是茂成路,是城西的商贸街,几年以前那里鱼龙混杂,打架斗殴的事情分分钟都在发生。      离开军营前,我在阿木的营前放了一袋苹果,交代值班的警卫员天亮拿给他。茂成路的商贩大多换了人,很多商铺也易了主,那儿的水果却依然香甜如初。      那一年我喜欢吃苹果,我们没有钱,阿木就去偷给我吃。路口的水果铺子有全北平最新鲜的水果,阿木身手快,但是毕竟太过年轻,有时候还是会被抓到。但是他被抓到了也打不还手,少年的脊梁挺得直直的,他那么能打,却告诉我,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负责,但也不能被过错,压弯了脊梁。      我那时常常哭着对他说,阿木,以后我会买好多好多苹果给你吃,我不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时光荏苒,直到很多年后我都没有机会兑现当时的话,我忘了元常显,忘了阿木,也忘了那些年发生的事。      我五岁那年,我们被赶出元府,常青姑姑拉着阿木的手说,带我一起走,阿木看看我,毫不迟疑地放开了她的手。      我七岁那年,阿木在八仙楼门口与一群人打架,常青姑姑与老夫人一同从八仙楼出来,看到阿木,元常青不要命似的扑过来挡在他前面,抖着唇说,不要打了。老夫人嘴角漾开一抹轻蔑,阿木看看角落里的我,有些决绝地放开了她的手。      我八岁那年,我们已经住在了城南的别墅里,半夜常青姑姑着人送来口信,说日日有人来元家提亲,让他带她离开。彼时元常显在外打仗,阿木看看独自吃饭的我,告诉来人,李木,愧不敢为之。      我十岁那年,元常青为逃婚割腕,自尽未遂。他深夜潜入元宅,与她定了日子私奔。那一夜我被人掳走,他整夜四处寻我,元常青在车站等到天明,心如死灰。      作为武青青的20岁那年我去爬雪山,确确实实倒在了珠峰上,只不过我穿越过来的时候,这个身体才三岁,我只是真的失忆了。而那日早上在荣福宫地窖,我找到了小时候被关在地窖里时刻下的字,恢复了记忆。      我只是输给了时间,也输给了自己。如果元素素也有生不如死的一天,那一定是她自己造成的。而我就是元素素,元素素就是我,于是最终一败涂地。       ☆、记忆-元常青   元常青是北平元府里最小的女儿,府里有两位少爷,元家老爷年近六十才得了这一个女儿,所以备加宠爱。      元常青肆无忌惮地长到八岁,直到那一年二哥元常显带回来了一个衣着褴褛,五官却异常俊俏的少年。元常青一直活在大人们的心尖上,从来不知道还有人吃不饱穿不暖,更不知道什么叫无家可归。      李木进元府的时候才九岁,正是一个渐渐知晓人事的年龄。元常显带他回府的时候曾说过,有门有瓦的地方不一定就是家,但是总好过居无定所。他并不在乎有家无家,他只是在别无选择的时候选择了元常显,尽管他当时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选择。      元常青与李木,两个年岁相仿的孩子,一个不谙世事,一个却几近生无所恋。      从小母亲就告诉常青不要接近她的二哥元常显,虽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喜欢二哥,她却是极喜欢他的。二哥元常显长得比谁都好看,笑起来暖融融的,仿佛连冰雪都能融化。      而元常显对谁都一副温润的样子,却唯独对李木一个人严厉。平时府里尚没有太多人关心元常显的行踪,更没有人去注意李木的存在,可是元常青却知道,每天早上元常显会先送李木去武馆练功,然后自己再去大学里上课。      那时元府大少元常遇已从大不列颠留学回来,慢慢开始接手元家的产业,二少元常显是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十四岁便进入辅仁大学进修。多年以后元常青想起那时候的元家,心里总会泛起淡淡的惆怅,如果没有元素素,元家是不是就会一直像那时候一样?      元府的三小姐从来都是直肠子说的人,她讨厌你,就想尽办法折磨你,然而喜欢你,也一定让你知道得清清楚楚。而李木一直是个比较淡然的孩子,给饭吃饭,给粥喝粥,他对元府上下都一视同仁,不关注也不理睬,在他眼里只有元常显才是他留在这里的意义。      李木从小习武,来到元府以后元常显依旧送他去武馆学武,他没有学过正统的中国功夫,于是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是把全部心思放在了武馆,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而无论他多晚回府,都会有个人等在门口迎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素面。      李木在数月后才知道那个人是元府三小姐,元常青。对他来说元家只是暂时寄住的地方,迟早是要离开的,他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过元常青,对于每夜的礼遇,也只是礼貌地说声谢谢。直到元常青打完夜宵战术,开始转战武馆,她那时毕竟小,只是希望李木能注意到她,能够跟她一起玩,没想到元府的司机日日等在武馆门口,会引起人言,对李木造成困扰。      当李木开始认认真真审视元常青这个人时,他就注定逃不开了。元常青在武馆堵了他两个月后,李木无奈之下开始日日送她回府。两个人时常一起出入便引起了元家老夫人的注意,她极度不喜欢李木,便听从管家的建议找人教训李木,却没讨到好。次数多了,反倒引起了地头蛇洪帮的注意,洪帮底下的小喽啰见李木时常跟元家小姐在一起,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便也三番两次找茬。      元老夫人偷鸡不成,却是给元常青与李木造就了很多患难与共的机会。她虽然不喜欢李木,却十分心疼元常青,见李木身手好,想着反正元常青还小,便不再阻止他们交往。      两个人几乎是朝夕相处了三年,李木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心里元常青成了与别人不一样的存在,或许是从她牛皮糖一样去武馆堵他开始,或许是因为这些年夜里回府她特地送来的温热的素面,或许是她的歌声打动了他,又或许是她哭哭啼啼地跑到他面前说会保护他的滑稽样子感染了他。      太多的或许,多年以后李木开始一件一件探究的时候恍然发现,在他还不知情的某一天,元常青就已经走进了他的心里。他想,那一定是很美的一天。      元素素进元府的时候元常显已经从辅仁毕了业,在元常遇的安排下参与一些元家生意上的事。那时候元常青十一岁,美名已经传遍北平豪门,年幼时候的跋扈无礼已经渐渐褪去,出落成了北平元家最引以为傲的三小姐。      李木在十二岁的时候在武馆里已经学不到什么了,于是便在武馆行了出师礼,不用再早出晚归去武馆了。这把元常青高兴坏了,她日盼夜盼就盼着这一天,李木不去武馆,她就可以随时随地见到他了。      可惜世事总不能如人愿,元常青掰着指头盼来的,是元素素。      元家二少带私生女回府彻底激怒了元家老夫人,她本来已经视元常显为眼中钉肉中刺,他把李木带回府里已经让她食之无味寝之难安好些日子,亏得李木那小杂种有一身好武艺,多次保护了元常青和元府的人,不然她早就寻个契机把人赶出去。没想到如今一个接着一个,这一回还是个三岁的私生女,他元常显真是好样的。      老夫人心里看不起元常显,但是元常遇却很器重他,她看着元常显怀里扑腾着玩的三岁女娃,恨不得把这对父女拆吃入腹。      元素素的到来让李木的生活丰富起来,元常显抱她回来的时候,带着些商量的语气问他,阿木,我们把最好的都给她好不好?      他从未见过元常显有过这般孩子气的样子,他们相差六岁,相处起来却如同父子。李木垂目想了一会儿,有些郑重地对元常显说,好。      没有感受过太多爱的人,往往最需要一种被需要感,就如同一种信念,支撑自己走下去。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元素素就是元常显与李木的信念。      元常青数次见不到李木,带着有些不愉快的情绪来到李木的住所,却没有见到李木。      外厅的桌子上坐着元素素,她撅着嘴,挂在桌边的小短腿一晃一晃的,好像正在生气。见到元常青,眼珠子转了转,有些讨好地说:“你是这家的小姐么?”      讨好的成分太明显,元常青突然有些无措,她先前见过一次这孩子,那时还瘦巴瘦巴的,两个月功夫就变得粉粉嫩嫩。她四下看看,见没有人才松了口气,慢慢走了过去。      “不要那样子说话,我是你的姑姑,以后叫我姑姑就好。”      元素素偏头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叫元常青,你叫什么?”      “我叫元素素。”      两个女人间的第一次谈话,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情,却都有点刻意讨好得成分。一个是为了李木,一个是出于对寄人篱下的认知,无论如何,至少她们都不讨厌对方。      元素素来元府以后,李木感到身上有了担子,半年后,他开始每日去城东的东洋武馆学武。元常显在家的时间不多,李木也天天外出,元老夫人终于等来了机会。讨厌你,就想尽办法折磨你,元常青这一点遗传自谁不言而喻。      只是人心的阴暗如同年岁一般,随着日夜的推移一点一点累积,与日俱增,元常青幼时欺负人的恶作剧与老人家折磨人的手段,远远不能相提并论。她亲眼看着元素素从一个伶俐机灵的小丫头变成了惊弓之鸟,恐惧得太多,于是一个字也不敢对别人说。而她自己势单力薄,什么都阻止不了。      元素素没有在府里待太久,两年后,元常显与元家脱离关系从了军,李木带元素素搬到了城西住。那以后元常青眼睁睁看着李木与她越行越远,终于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她做了别人的新娘,从此万劫不复。       ☆、记忆-李木   “我有个妹妹,跟你一般大,你跟她一样叫我二哥吧。”      从东洋来的货船还未靠岸便给乱军炸得粉碎,整船人货无存,只活了一个李木。他在天津港货远仓躲了几天,遇到了随元常遇来天津港善后的元常显。船是东洋的船,货却是元家的货,死的人里有东洋人,也有元家的人。      李木永远记得他九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元常显,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一副历经千帆的样子。他躲在仓库里那么多天没有人发现,却独独被他察觉到。      直到他进了元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元常显会带他回来,但是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一个本该翱翔在云端的雄鹰,却执意在地上行走,李木想,他是寂寞的。      他说,阿木,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人。      元素素在府上待了一年的时候,李木突然发觉她变得沉默寡言了,他记得她初入元府时还是灵动的,会使坏,会生气。元府确实不是个会让人喜欢的地方,但是元常显表现得似乎很安于现状,他开始时常跟着元常遇应酬,时常在天津与北平之间往返,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李木也常常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城东东洋武馆的师父为人行事,甚至在授人武艺时都近乎凶残,但确实是个厉害人物。李木从之前的武馆退出半年之后便进入东洋武馆学艺,天黑去天黑回,学徒换了一批又一批,李木是唯一一个坚持下来的。      师父藤木君如同一个无底洞,不仅精通东洋功夫,他对中国功夫的解读也是令人折服的。李木后来慢慢回忆的时候发现,似乎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年,他才真正触碰到了功夫。藤木总二郎一生收了无数徒弟,在他晚年的时候,心里承认的只有李木一人。      元素素五岁生日的那天,元常青终于没忍住告诉了元常显这一年多来元素素的处境,作为一个半大的孩子,那是她不能忍受的残忍,而作为亲人,她更接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很多次管家从她身边领走元素素的情形,每每想到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元常显一直是安于现状的,即使元家老爷子对他不闻不问,元家老太太对他恨之入骨,他也没想过改变什么,没有什么理由强大到让他付出,或者牺牲什么,他不关心任何事情。      李木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元常显,他关心李木,亦师亦父亦兄,他也信任李木,所以把元素素交给了他。元常显开始有离开元家的打算是在元素素出现以后,他开始憧憬生活,打算等元素素大一些他们就搬出元家,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李木依然记得那天元常显的反常,他一整天都陪着元素素,哪里也没去,元素素在前厅的地上滚来滚去,元常显就在一边看着她,由着她胡闹。      第二天他们就搬出了元家,什么都没有带。元常显没有任何交代,独自去投靠了黑虎军,而李木则带着元素素去了城西。没有钱,没有关系,李木想,如果北平还有什么地方能生存下来,大概只有城西了吧。      李木带着元素素在街角睡了一夜,第二天去武馆请辞。藤木总二郎把他狠狠打了一顿,扔给了他些钱,让他继续在武馆学艺。李木从来没觉得钱如此重要过,他拿着那些钱在福平巷租了一间小屋,元素素高兴地在床上蹦来蹦去。      城西茂成路福平巷,一住三年,李木在武馆一边学艺,一边打打杂,藤木隔一段时间给他一些钱,钱不多,堪堪够交房租。夜里他会去码头搬货,都是些见不得光的货,要提防警力,也要提放其他黑势力,危险,却也能赚些钱。元素素在六岁的时候已经可以帮左领右舍洗一些衣服赚钱,她人小力薄,洗得不多,却要花比大人多很多的时间。      尽管如此,在福平巷的三年依旧是元素素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他们过得很苦,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方。      再见到元常显是元素素八岁的时候,他们像当初约定的那样各自过得很好。元常显随黑虎军一直在外面打仗,三年的磨练褪去了他身上大家少爷的光芒,元素素躲在李木身后,那样子让他觉得心酸。      元常显有了军衔,李木他们便离开了这住了三年的地方,搬去了城南的别墅里住。元常显依旧在外面打仗,年复一年,元素素十一岁的时候,李木也随元常显去了战场。      那些年三个人聚少离多,元常显有了些势力以后,硬是将元素素像个公主一般宠大了,所以才养成了她后来骄纵的性子。      当我们回忆一段往事的时候,寥寥数语就能带过,而个中的艰辛与心酸,也只有往事中的人自己知道。       ☆、记忆-元常显   许多年以前,清水桥上,她毫无征兆地滚到他的马蹄下,瘪着嘴气鼓鼓地看着他,最终没哭出来。      那是元常显第一次见到元素素,小小的一团儿,差点被马踏成肉泥的惊险也没能让她哭出来。他将她放到路边,一拉缰绳,扬长而去。      几日后,元常显代元常遇去天津码头的货远仓查货,路过清水桥的时候,意料之外地又看到她。仍是小小的一团儿,坐在水里,手脚扑腾着撒着欢,身上脸上都是水珠。他将她拎起来放到岸边的大石上,取出自己的衣服在她身上裹几圈,打了结,然后摸摸她的脸走了。      等他从天津回来,路过清水桥时特意下车寻她,她却不在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将一包糖果放到一块岸边的平石上。      过了一个多月,有天晚上他从歌舞厅出来,清冷的风让他的酒醒了大半,他便在马路对面看到了她。一个妇人抱着她匆匆往里巷走去,她哭得惊天动地。      元常显不动声色跟了上去,果然在河边看到了一幕幼童交易。后来,她便走进了他的生命,如同他三年前捡到阿木一般,他将她抱回元府,为了她在元家的一席生存之地,他对他们说,那是他的女儿。可是他忘了,他元二少在元家,从来就没有一席生存之地。      每个人都有内心柔软的时候,在元常显内心柔软的那些年,他收养了李木和元素素这两个孩子,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本可以在元家顶着少爷的身份过完一生,虽然少了些许温情,却没有过多波澜。外面时局动荡,很快就要开始打仗,元家根基很深,不说这场仗打不到北平,就是打到了北平,也祸及不到元家。      人在面对改变时停滞不前,是因为没有找到一个动力,没有一个契机推动自己踏出那一步。元常显的契机就是元素素,他在决定离开元家的那一刻,毅然选择了从军入伍这条路。战争年代,只有取到军权,才有立足之地。      元常显的军旅生活从一名营库守兵开始,在库房点了两个月粮草后,他终于见到了黑虎军司令王一虎。当一个人想往上爬的时候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靠近权力中心的机会,元常显不久便被调到了王一虎的近卫勤务班。在军营里最容易得到官衔的办法就是立军功,元常显有智有勇,又离主帅近,虽没有实战经验,但是纸上谈兵绰绰有余,不久以后便升至近卫军统领。      近卫军统领是可以随主帅上战场的,元常显在战场上观摩感受了近半年,王一虎开始让他单独执行一些偷袭任务,而后慢慢开始领兵打仗。要带兵,就得先有军衔,元常显从军一年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领团长级军饷,一年后升至军长衔,成了王一虎的左膀右臂。      元常显有了稳固的地位之后,才重新回到北平。这三年时间除了军务,军营外的羁绊他一次都不曾想过,关于李木与元素素的行踪与生死他也一次都没有打听过。等真正回到北平这个地方,元常显才隐隐有了一种即将重逢的激动,他的素素应该八岁了吧。那小小的一团儿,当初抱起来轻轻巧巧,现在该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      福平巷37号,副官抢先一步敲了敲门,这敲门声在夜深人静的黑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同样突兀的还有随后木门开启的“吱吱”声。      “阿木阿木我们应该换个门~换个门~换个门~”      李木站在门里看着门外的元常显有一瞬间的怔忪,而听到元素素的声音后又有些哭笑不得。      最近茂成路的李老板给自己的女儿买了一架钢琴,没日没夜地弄出些声响,生怕别人不知道,元素素好奇,和一帮孩子跑去他家后院偷看,听李老板的女儿用不同的音调重复同一句歌词,回来就开始模仿。      “阿木阿木~是谁来了~谁来了~谁来了~”      元素素从李木身后探出一个头,看到一身戎装的元常显,靠近些,又退后点,眼珠子转了转,又缩到李木身后。      “军座。”副官在一旁打破僵局,元常显上前一步,露出温和的笑容。      “阿木,素素,我回来了。”      李木也笑了,侧了侧身,让外面的人进了屋。元素素一直躲在李木身后,时不时探出头撅着嘴气鼓鼓地偷看元常显。      “小孩子把式。”李木摸摸元素素的头顶,“谁小时候跟在二哥屁股后面撵都撵不走的?”      “谁?是谁呀?我怎么不知道。”      “是隔壁家的小黄狗。”      “你才是小黄狗!”      副官开始拼命咳嗽,元素素分了点注意力给他,眼珠子转了转,从身后的柜子里取了一个纸包:“喏,治风寒的,很灵的哦。”      元素素有些期待地看着他,副官有些尴尬的接过来,心里想着,小孩子到底都是善良的。李木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走上前来把副官拉到一边说,“那是半夏,可以治咳喘,但是量控制不好的话,会致命。”那是藤木总二郎给李木的,在最艰难的时候李木想过,如果活不下去了,他们就一起死。      副官的脸黑了黑,看看元素素又看看元常显,把纸包放在桌边,小声嘀咕着“小小年纪如此歹毒”,然后退到一边站好,不再吭声。      元素素恶狠狠地瞪了眼副官,大刺刺躺到床上,不再理任何人。元常显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此刻站起了身,拍拍李木的肩,安抚地笑笑。      “这段时间我会在北平,今天太晚了,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      元素素何尝不想跟元常显好好叙叙旧,只是这些年过得实在太辛苦,两个半大的孩子在城西这样的地方拼了命存活下来,元素素怎么能不怨。      “军座,那两位就是您要找的人?”      “怎么?”      “没什么。大的还好,小的就……”      “那是我女儿。”      “什么?!”      元常显笑了笑,将出门时随手顺来的纸包扔向副官:“我的孩子我最了解,你自己拆开看看。”      福平巷37号,元素素第20次跟李木解释:“真的没骗你,那是上次我去祝阿姨家送衣服,她给我的水果糖,我一直没舍得吃呢!”      “那我放在柜子里的半夏呢?”      “刚才不是说了,我早就扔掉了啊。那种东西留着多危险,万一你不小心吃了,那怎么办?”      “你知不知道那个很值钱?”      “很值钱吗?”      “哼!”      “阿木小气鬼!”      第二天李木照常去了武馆,他一走,元素素立马跑去巷口坐着,一坐就坐了一上午。中午时她跑到巷外茂成路的一处角落里坐着,一坐又坐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她又挪到茂成路口坐着,一坐坐到人声渐止。      她在等元常显,元常显昨晚说过今天要来。元素素想,要是他来了,她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他好了。而元常显这一天都在军部开会,王一虎要把黑虎军从兰州迁到北平,元常显的三军作为先头部队过来开疆辟土,时间很紧,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      等元常显缓过神来,还是副官提醒他该去福平巷看看。对于昨晚的事副官一直觉得很抱歉,今天白天还特意让勤务员去城东买来一些糖果巧克力,准备今天送去给小姑娘赔罪。      元常显的车开到茂成路口正好遇到出来寻找元素素的李木,城西这地方本来就不太平,晚上更是什么人都出来行走,李木以前从不让元素素天黑以后出门,这还是三年来的第一次。      如同故事中的情节一般,元常显找到了元素素,可是结局却稍稍有些偏差。当元常显试图靠近缩在角落里的元素素的时候,元素素突然扑了过来,他没有防备,让她手里的小锥子在脸上划了两下,血流如注。元素素眼泪鼻涕挂在脸上,衣服有些被大力扯过的痕迹,头发也乱了,眼神异常凶狠,看到元常显,呼吸一哽,晕了过去。      大概是遇到了小混混,看元素素是孩子,也没钱,没有过多纠缠。元常显看着元素素手里的小尖锥想,已经长大到学会保护自己了啊。      第二天元素素醒来时已经在元常显城南的别墅里了,她倒没有过多的意外,见到元常显的脸上包着纱布,觉得很滑稽,趁他不备揭了,却惊讶地问是谁做的。过了一会儿似乎想起来是谁做的了,抱着元常显哭了整整一天。那把小锥子是她从元家带出来的唯一东西,元素素在最无助的时候最后一道防线,从此元常显和李木再没见到过它。      元素素后来又去了一次福平巷,她把她最珍贵的小锥子埋到37号门外的断砖下,然后对着那扇每次开启都会“吱吱”响的木门说,我要走了,丁丁会在这里陪你,以后我不需要了,爹地会保护我的,他总有一天会统一中国,消灭所有坏人的。      她不知道的是,那一天元常显一直在不远处看着她,听她对着那扇门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他一直看着她,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见了,也记在心里。      那之后,三年的隔阂仿佛一下子消除了,元素素又成了元常显的小跟屁虫,白天跟出门,晚上就哭着喊着要元常显陪着睡。在元家那两年元素素只在元常显在府中的时候缠着他,而现在坐着军车四处跟着,三年里被李木惯出来的小性子得到升级,更加肆无忌惮,四处闯祸使坏,当然遭殃的往往就是元常显的那些近卫。      元素素在这城南的别墅住了五年,虽然大部分时间里元常显都在外面打仗,甚至后来连李木也去了战场,但那些年的记忆,连同城西福平巷37号,一同刻进元素素的心里。那被作为她年少时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存在于心底,任何事都无法取代。      那些年她流过很多泪水,明白了生存的代价,也懂得了世事的艰辛。焦躁过,恐慌过,痛苦过,那即使是对21世纪已经20岁,并经历过一些风霜的武青青来说,都是难以面对的。      当然也开心过,他们三个人为了重逢都付出了太多代价,所幸的是,至少他们又在一起了。    ☆、江州   我提着行礼等在北平火车站的站台上,怀表走到八点,勤务员打着哈欠推开车门,我立刻压低帽檐挤了上去。      火车站不管在什么年代都一样嘈杂。仿佛等了几个世纪,火车终于开始“呜呜”鸣笛。我心里一松,终于要开了,终于要离开了。      前一世追求父爱,吵闹任性,自始至终我想要的不过是如同龄人那样有父亲的关注与关心。这一世父亲给了我太多的关注与关心,我却无法再面对他。      很多时候一个人觉得无法面对,是因为他不知道满足。我不知道满足,不知道怎样让他以另一种方式接受我,异样的情感如蔓藤般缠绕住我,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更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只能逃离。      以后的人生,我想自己走。      火车鸣了会儿笛,却突然没了动静,车厢里如同炸开了锅,怨声四起。这世上总有些事情的发展不会如人意,我有些自嘲地笑笑。      几乎是一瞬间,几百士兵涌上站台,我又压了压帽檐,低了头。      火车门本已关上,现在又被打开,士兵一节车厢一节车厢盘查着。阵仗太大,乘客不敢喧哗,只能配合军方查检。不远处乘务员窃窃私语传入我耳中,听说在找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元常显真是厉害,我刚上火车,他就找过来了。      我正心神不宁的时候,一双军靴停在了我的眼前。该来的总归是要来,我缓缓抬起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方年。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朱方年深深看我一眼,从身上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我面前。      “这位小姐,方才在候车厅,你掉了东西。”      我惊讶地看着他,讷讷地接过来。他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淡淡地说,“出门在外,可要照顾好自己。大帅育有一女,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此女幸福,我们这些下属也亦然。”说完转身离开,其他士兵也有序地退了出去。      车厢里安静了一刻,不一会儿又恢复喧嚣,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朱方年,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对元常显阳奉阴违。我握着油纸包,红了眼眶。      朱方年也是红了眼眶回去复命,英勇无畏地欺骗他家老大说没见到人。元常显点点头,不经意地看他一眼,他立刻就心虚了。      “方年,南方多雨。”      朱方年不知所措地抖了抖,进门前他一直觉得自己今天那翻话说得实在太好,无论语气,声调,表情,还是神情,都该打满分,可现在……小姐好像身体不太好,外面好像有点乱……      “罢了,你下去吧。”      “大帅,我去把小姐找回来!”      “她生我的气,不会随你回来。”元常显摆摆手,不愿意再说下去,朱方年识趣地告退。      他朱方年是谁,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又快乐地像只小兔子,他给了她那么多钱,够她买个军队保护自己了。而且她家小姐那么坏,不欺负别人就谢天谢地了。于是逮着小红线,声泪俱下地说,小姐走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娶了你,从此过上幸福的日子,小姐待你这么好,你别辜负了她。      小红线浑身一震,含泪点了点头。朱方年眼睛一亮,身后仿佛生出一条大尾巴,一晃一晃。      天微亮的时候,火车到了江州,我也不知道大概在哪个省的范围内,拎了行李匆忙下了车。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漫长的两世人生里,竟无一技之长可以让我在这里养活自己。      找了一家干净的小旅馆安顿下来,打开朱方年给我的油纸包,里面有一大把银票,还有一把女式小手枪。      之前跟文复讨论产业扩张的时候研究过现在的版图,但是仍对江州这个地方没什么印象。原本是想去金陵,但是出发前元常显知道了我的行踪,大概也知道了我的意图,所以金陵是去不成了。我这样随便找了个站下来,人生地不熟,顿时有些无措。      这里应该算是一个相对偏远的小城,地方不大,人也不多,没有什么地域性的特色,也没有什么闻名的产业。在城中逛了几日,恰巧听闻城中有一处小院的主人家攒了一笔钱,要举家南迁,迫不及待想把房子转出去。我去实地考察了一番,便把房子买了下来,住了进去。      朱方年给我的钱够我吃好久也不会坐吃山空,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也试过整日待在家里发呆,于是日出日落仿佛只有一线之隔,度日如年。      后来我便去附近的清风书局买书回来看,老板以前是教书先生,攒了些钱自己开了个书局,我来的次数多了,却总也能找到我要的书。北平虽大,也有很多大书局,却不如这家小书局这般受人喜欢。      在这里我遇到了陆青宁,连同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我不得不承认,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      清风书局的老板姓陆,我在江州待了半月以后便开始谋生路,房子也买了,大抵很长一段时间里要待在这里了。陆老板以前在本地唯一一家小学堂里教书,我在想是否可以由他引荐我过去教书。      我也算是做过一段时间陈文复的学生,也教过几个孩子,也识字,那小学堂离我住的地方也近,实在是不错的选择。电视里小说里故事发展到我这般境地,大抵女主角不是去了青楼就是进了舞厅,最后混得风生水起。我倒是想,这年代的人喜欢听戏,等我混成倾世名伶出现在元常显面前,不知道他会是哪种表情。      可惜江州这地方太小,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场所。没有舞厅,没有青楼妓院窑子,也没有戏园,只在餐馆小饭店里会有一些说书唱曲儿吹箫的艺人。      三月初,我开始在小学堂旁听。教学的内容只有国文,我曾经建议先生教孩子一些简单的数学和物理方面的内容,先生说,于这些孩子,学这些只是浪费时间,我便没再多言。      “青宁姐,你说这里的人都遭遇过什么?”      “怎么?”      “不知道,总觉得这里的人很麻木,做什么都没有想法。”      “想法?”      “是啊,比如更好的生活,人生的理想,这里的人为什么这样随遇而安,这样甘于平淡。”      “孩子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我在北平的时候,觉得每个人都在拼命生活,总想着何必要这样,来了江州,看到大家都这样安逸,没有人在生活里挣扎,没有人为梦想咬牙前进,甚至感觉不到一点怨恨,好像什么都理所当然,我觉得不踏实,生活好像不该是这样的。青宁姐,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你不是都看到了,现在的生活就是我的选择。”      我趴在案台上看着陆青宁将还来的书分类归档,她很少笑,五官不算顶美,却周身散发着一种异于常人的气场。不同于女子的柔美,也许是因为短发,也许是因为自身的气质,很多时候看到陆青宁,我会想起元常显。      陆青宁对人有礼和善,却总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你看不清她,触不着她,也走不进她。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的腰间应该别着一把枪,在某一个转身的瞬间,这把枪的枪口就会抵在某个人的脑袋上。      我时不时去书局向陆叔偷师,在我眼里,他是一位很好的先生,经验丰富,也学识渊博。等我正式开始在学堂里教书以后,学堂将不同程度的学生分开来教,于是便忙了起来,他就时不时让陆青宁来学堂给我送饭。      我在现代倒是会做饭,只是不会生火,对着厨房里的大灶,我只有仰天长啸的份。于是我万分羡慕陆青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明明一身高傲的气质,偏偏又待人那样亲和。      三月末的时候我已经比较适应在这里的生活了,学堂每月会给我一点点薪资,我都一点点攒起来。在福平巷跟阿木生活的时候,我也曾想尽各种办法赚点小钱,可那时到底是依靠着阿木的,这一次我才有了种自立的感觉。我两世人生里,第一次有了自立的感觉。      不知道李瑶和武颛现在过得怎样,那一年她那样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吃他的喝他的,如今还要来破坏他的幸福,你配吗?      来这个年代已经十几年,我想他们几乎过完了一辈子。不知道李瑶是否还记得我,我其实很想告诉她,我自立了。没有什么目的,我只是想告诉她,我自立了。      离开北平的时间长了,我常常会觉得自己的离开似乎没有意义,说没有想念北平的人事,那是骗人的。我想我会选择离开,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任性,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开始质疑我在北平,在阿木元常显身边的这十几年,我开始质疑这段人生。      无论如何,在江州,心心念念的只有我学堂里孩子,忧愁的只有吃什么,那对那时的我来说,是莫大的幸福。      后来我终于知道,一成不变的生活,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尤其是在这样的乱世。江州这小地方不若北平那样处处散发着人情世故,金钱权势,这里的人却是最幸福的。      经历不同,背景不同,每个人的幸福也不同。就如陆青宁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迷途   清明时节雨纷纷,而清明未到,北平却断断续续下起了小雨。元常显站在窗前想,得在雨季以前把他倔强的小东西弄回来。在外面,他总是不放心的。      “素素丫头,今天早点回家,看这天,晚上估计要下雨。”学堂的简先生一边收拾课本一边对我说,“这边一下起雨来路不好走,趁还没开始下,早点回去。”      “好。”我抬头看看窗外,点点头。      等学生们都走完了,我也收拾了东西离开。其实不用先生说,我从早上出门就预感会下雨,每到这时候我就如同风湿病人般腿脚不利索,今天的课还是坐着上的。      在清风书局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我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陆青宁正要往外走,见到我,微微有些讶异。      “素素,今天提早下课了?”      “恩。”我点点头,“青宁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对于元素素的求助,陆青宁有些意外,她中午给元素素送饭便觉得她身体不爽利,这会儿出门本也是要去寻她。元素素这小丫头平时虽然比较外放,却是个喜欢遇事放心里的人,她独自一人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生存,出人意料地把自己打理得很好。陆青宁想,她是倔强的,急于证明自己,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求助。      “好。”      跟父亲交待了一番,陆青宁跟元素素回了家。元素素的这间小院她来过几次,庭前院外,倒也收拾得别致。      进了房间,元素素搬出一个大木桶,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青宁姐,我想人在水里的时候是不会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的,我想了好久只想到这一个办法。今晚先试试,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这小洞做什么用?”      “啊,那个啊,穿绳用,一会你帮我烧些水,我进桶里,你把我的手绑在桶沿上。”      陆青宁静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去烧些水来。”      等陆青宁提了水回来,木桶里已经有了些凉水,元素素仰躺在床上,满头大汗。陆青宁没说什么,将热水倒进木桶里。外面已经乌云密布,开始飘一些小雨点,雷声清晰可闻。      “好了,进来吧。”      陆青宁其实有一些好奇,她活了二十多年,也算是有些经历,却从未见过这种病,见所未见,也闻所未闻。元素素只穿着里衣,陆青宁走近了才发现,里衣已经湿透。      “嘿,不好意思,青宁姐,我没力气了,你能不能扶我过去。”      陆青宁连忙扶起元素素,她很轻,同为女人,陆青宁几乎是不费力气就将她弄进桶里。      “怎么样?要不要脱了衣服?”      “有……点冷。”      陆青宁把手放进水里试温,水说不上滚烫,却是温热的。她皱着眉看看元素素:“我去加点热水。”      “等等,”元素素抓住陆青宁的手腕,“先……先把我绑起来。”      陆青宁微楞,然后取了桌上的麻绳,想了想,又觉得太粗,于是取了条毛巾,撕成布条,将元素素的手绑在木桶上。      灶台上一直烧着水以备不时之需,陆青宁提了一桶水进屋,一边试温,一边避开元素素,将水倒入桶里。      “怎么样?”      摇头。      “怎么样?”      摇头。      “现在呢?”      摇头。      陆青宁眉心紧蹙,她的手已经无法放入水里试温,水很烫,元素素的身体已经通红。她把小桶扔到一边,地上水花四溅,元素素开始乱动,桶里的水一浪翻一浪。陆青宁这一生从未遇到过这么棘手的问题,她拧了毛巾塞到元素素嘴里,然后按住她的肩。刚刚还无力走路的人,现在却仿佛拼了命在挣扎,陆青宁想,上天真是公平,你得到一些,总也会失去一些。      元素素死死咬着白毛巾,这样的痛苦她经历了很多次,她想她永远也适应不了了。陆青宁见元素素面色柔和了一些,心里一松,替她擦了擦面上的水,取下了她嘴里的毛巾。      “如何?”      “青宁姐,没事了,你先回去。”      陆青宁在元素素脸上瞧不出什么,于是点点头:“我扶你上床休息。”      “不用,我坐会儿就好,一会儿我自己上床,水里……比较暖和。”元素素说完还扯出一个笑,陆青宁皱着眉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替她铺好床,然后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元素素两手紧紧抓着桶沿,吐出一口血。院门关上以后,她开始浑身颤抖,桶里桶外水花四溅。      陆青宁带着大夫打开门的那一刻想,元素素一定是故意的,她故意将自己置于这般孤独面对痛楚的境地,她想记住些什么。陆青宁叹气,这孩子总是肆意妄为,这般行为,下午又何必来求助。      看来今晚的试验并不成功,陆青宁试图把元素素从桶里扶起来,谁知元素素赤红着眼挣开了手上的束缚,撑着桶壁呻吟一声,木桶应声而裂,她自己也晕了过去。      那么瘦的一个人,陆青宁想,她一定很痛,不然以这木桶的质地,就是一个成年男人,也很难轻易撑裂。      大夫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元素素抱到床上,有些责怪地看着陆青宁。      “你该早些来找我。”      陆青宁没理会他,自顾自将屋内清理了一下,然后走到床边。      “怎么样?”      “水太热,有些气血倒流。”      “到底是什么原因?”      “……”      北平军营。      “二哥,你心乱了。”      李木坐在元常显书房的沙发上,随意拿起一个苹果,也不吃,只在手里一抛一抛着把玩。元常显看着窗外,没有回应他。      “放心吧,素素是我带大的,她有照顾好自己的本事。”      元常显沉默了会儿,起身走到窗前。      “阿木,对于常青,你怎么想?”      李木歪着头想了会儿,笑了笑说:“二哥,你果然不对劲,你以前从不过问这些。”他也走到窗边,窗外是帅营的小院,停着一辆车,车旁是一棵大槐树,元素素以前常常躲在树后吓人,从来没成功过。      “没想法了,陈启明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总归已经是她的丈夫。”      元常显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李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远处的靶场。      元素素一度心血来潮要求要去靶场打枪,元常显不许,她就来磨他,他带着她偷偷进去过一回,结果她肩窝被步枪震到,两天呼吸不畅。后来元常显要追究,每次还没开口她就先哭,一抽一抽的,元常显便心软了。      “素素的存在感太强,她人不在,可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李木长者般拍拍元常显的肩,“二哥,这世上任何事跟自己的心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元常显瞥了一眼李木放在他肩上的手,又把视线放回窗外,心里回想李木的话,她人不在,可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你当年大可带着常青离开。”      “……”      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屋里一盏油灯一闪一闪亮着,陆青宁坐在床边,我睁开眼的时候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谢谢你,青宁姐。”      “原因,告诉我你离开家的原因,告诉我你拖着这样一副身体独自在外,还要整日摆出一副忧郁样子的原因!”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陆青宁失控,她厉声控诉我,恍惚间让我想起徐敏生。      “好好的大家小姐你不做非要学人家离家出走,外面这么乱,非要平白浪费心思在你身上,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陆青宁说完,转身摔门而出。      我一瞬间觉得很凌乱。我不知道我来到这世上的原因,每个人的存在都有自己的价值,我不知道我的价值在哪里。好像,我从来没做对过一件事。      同一时间,李木已经开始在校场训练三军的先锋营。前一日元常显的话在他心里砸下一个不小的坑,这几年他一直把心思放在军营,以前的事他没有多回想,以后的事他也没有多打算。      离开元家的时候他还年少,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才慢慢发现,那个后来美名传遍四方的女人,是第一个开启他的心的女人。      男人生来注定要顶天立地,他可以为任何女人付出,付出金钱,付出精力,付出时间,却只会向一个女人索取,索取爱情。      那以后我仍然在学堂教书,却再没有去过书局。我学会了生火做饭,学会了在买菜时讨价还价,学会了长大。      四月末,学堂新收了一批学生。江州虽然偏僻,但到底还算是北方的属地,简先生说他要给北平那边打个电话,看能不能通过政府从北平的学校里收一批书来。没想到很快有了回音,等了不到十天,一批课本通过火车从北平运来,我和先生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把课本分配安置好。      “素素丫头啊,我看现在这北方政府不错,我们就要有好日子喽!”      “是呀,那先生还不快点找个媳妇,一起过好日子嘛。”      “你这臭丫头,连先生都敢调笑!”      “我哪敢啊,是二班的孩子们今天问我简先生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们找个师娘,我只是传话。”      “你呀……”先生摇摇头,带着课本教课去了。      简先生走了以后,我收了笑。眼前的书案上放着一本精装的西文书,《Gone with the wind》,上面还有我做的批注。它随着学堂的课本从北平一同运来,我没记错的话它应该是放在北平帅府我的书柜上。      这几天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思索陆青宁的话,越想越乱,我不知道我是真得想逃离那种生活,还是只是一时冲动。我的生活渐入佳境,我的思维却陷入迷雾。    ☆、知返      习惯性天刚亮便起来,我在院子里呼吸了会儿新鲜空气,敲门声便响起。我打开门,门外的人递给我一个篮子。      “小姐,早点。”      门外有孩子躲在墙角偷看,我皱了眉,正要走出去便被拦住。      “小姐,大帅吩咐,小姐今日不得出门。”      “小顺,快去上课!”      “先生不去,我也不去!”说完,转身就跑。      “我去追孩子,马上回来。”      “大帅吩咐,小姐今日不得出门。”      我心急如焚,便对其中一人说:“你去追,追到了把孩子送去学堂交给学堂的先生,不许伤到他。”      “是。”      已经三天了,三天前我从学堂回来这些士兵就在了,前门三人,后门三人。我不被允许外出,外人也不被允许进来。我不知道元常显会派谁来接我,抑或是他自己来接我,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人来押送我回北平。      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床边有人,我立刻警觉起来,随即想到前门后门都有人守着,又松了口气。      “你倒是挺冷静。”      “青宁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嘘——”陆青宁在床边坐下,小声说,“你赶紧收拾一下,我带你出城。”      “出城?可是我明天……”      “我只问你,我来带你离开,你走是不走?”      她来得太突然,问得也很突然,我有些反应不过来,讷讷地看着她。      “走不走?”      “好,我跟你走,但是你得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      “好,你快点穿衣服。”      陆青宁带着元素素进了地窖,元素素搬进来之初就知道地窖的存在,她没进去过,并不知道这个地窖与隔壁小院的地窖相连着。她想,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喜欢地窖,并且喜欢把两处产业的地窖打通共用。      邻居家的后门面对另一个走向的街面,她们正好从那离开,一路沿小路出城。天慢慢亮起来,元素素不认识路,只能紧紧跟在陆青宁身后。      两个人都没有过多地交流,元素素比谁都清楚,她们不赶紧逃的话很快会被找到。      中午的时候陆青宁带着元素素到了一处山腰,她们在山腰的茶棚休息了会儿。小二送上一壶茶,陆青宁抿着嘴,看着不是很累,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元素素感觉有些累,喝了杯茶,随口问小二:“那边是什么村子啊,离江州城挺远的。”      “那是吉村,这里已经算是南方的地头了。”      “吉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走吧。”陆青宁起了身,将钱放到桌上。      “两位小姐要去吉村?”小二笑着问元素素,元素素也不清楚,转过头看陆青宁,陆青宁没有回应,径自离开。      “青宁姐,等等我……小二,再见啊!”      陆青宁转过头看了眼元素素,又快步赶路。在江州时元素素一直郁郁不乐,现在出来了反倒活泼起来了。      吉村在这片山的山谷处,村外有一片湖,弥漫着些许雾气,颇有些神秘色彩。      进村的路只有一条,元素素虽然不知道陆青宁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但还是跟在她身后进了村。      村子里的人好像因为什么事情集体外出了,陆青宁说她们今天要在这里借宿,敲了几家的门都没有人应门。      “青宁姐,我觉得这里很奇怪,现在还早,我们去别的地方留宿吧。”      陆青宁没有理她,自顾自敲了最后一户人家的门,没想到却有人来开了门。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形高大,长得还算周正,站在门里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      “二位小姐是?”      “大哥,我们想借宿一晚,不知道方不方便。”陆青宁不说话,元素素只好上前一步询问。      男人想了想,笑着说:“当然可以,快进来,两位是外地人吧?”      “谢谢大哥,我们刚进来没遇着人,村里的人都不在吗?”      “是啊,都出去打猎了,我们这地方你也看到了,没什么营生,只能靠打猎囤积粮食,随便过过日子。刚好我这有两间房,晚上你们就住这吧。”      “谢谢大哥。”      自从出了江州城,元素素就觉得陆青宁变得跟平时不大一样,她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便觉得是因为她舍不得江州。其实元素素自己也舍不得,那里有她的学生,唠叨的简先生,她在的时候两个人尚觉得吃力,她走了不知道简先生一个人怎么教那么多孩子。      元常显肯定早已知道她离开得消息,她昨晚得知元常显正坐专列赶来江州,他此刻应该应经到了江州,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傍晚的时候陆青宁就躺床上休息,元素素以为她累了,便也不打扰。她在桌边坐到累了,便把门从里往外锁好,吹了灯休息。      半夜睡得正好,元素素感觉陆青宁在推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正要开口,陆青宁立刻捂住她的嘴。门上的锁传来轻微的吧嗒声,太黑,她看不清,但是有微弱的亮光从门缝透进来,显然有人在外面试图做些什么。      陆青宁起了身,将元素素拽起来,两人轻手轻脚走到房间另一侧。陆青宁将几捆柴挪了位置,把元素素按进去,用木柴将她掩了起来。      “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元素素点点头,想到陆青宁可能看不见,真要开口,陆青宁已经转身走开,回到床上躺好。      过了一会儿,锁掉到了地上,门被打开,男人走了进来。他见床上有人睡着,便把灯放在桌上,想了想,又转身捡起地上的锁,把门锁上。      “小娘子……”一脸猥琐,与白天判若两人。元素素紧紧盯着男人的一举一动,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做高兴的事了。”男人跳上床,制住陆青宁的手脚,“就你一个,罢了,先与你高兴,再去找你那顽皮的妹妹。”      元素素仍旧紧紧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她见陆青宁被男人紧紧制住,一动不动。      “真是听话的小娘子。”男人的手开始解陆青宁的衣服,她偏了头,正好对上元素素的视线,仍旧一动不动。      元素素在她眼里没有看到任何信息,心里有些微慌乱,不知道陆青宁是怎么想的。她一直死死盯着陆青宁,期盼她会有什么举动。直到最后一刻,男人得偿所愿开始在陆青宁身上起伏,元素素僵在原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后她在陆青宁眼里看到了厌恶。      “素素丫头,你听说了吗,城外吉村被一帮土匪占了,现在那一带人畜都不去了。”      简先生的话传入脑中,元素素如梦初醒,她推开面前的木柴站了起来。男人正在兴奋处没有察觉,元素素捡起门边的垫脚的砖,快步走到床边,照着男人的后脑狠狠拍下去。男人身体一顿,失去了知觉。      元素素扔掉手中的断砖,把男人从陆青宁身上拽到地上,然后敲开门锁,将男人拖了出去。这过程中,她没有看陆青宁一眼,而陆青宁在元素素眼里看到了泪水,她一直睁大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想眼泪流出来,还是想看清楚什么。      陆青宁面无表情地坐起来,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      外面已经微亮,元素素把人拖到院中,去厨房取了猪油盆,把猪油全部扣到男人身上,然后进屋用干草在油灯上取了火,把干草全部扔到男人身上。火迅速在男人身上蔓延,只一会儿,男人清醒了过来,在地上翻滚嚎叫。元素素一直蹲在一边看着,男人试图靠近她,烧得焦黑的手在她的脚边蠕动。      元常显站在门边,想进,却迈不动步子。他刚下火车就赶去元素素的小院,看守的士兵跟他说,人凭空消失了。等他找过来,就成这样了,院子里一具焦尸,烟还未消,元素素坐在一边,仿佛失了魂魄。      “大帅,是小姐。”魏真在后面提醒,元常显大步走到元素素旁边蹲下,将她揽入怀里,捂住她的眼睛。他看了眼魏真,魏真微点头,立刻有人上前来把尸体抬走。      元素素的泪透过元常显的白色手套,传到他的手心,也传到他的心里。她什么也没说,挣开元常显站了起身,步履有些不稳地走进屋内。      陆青宁穿戴整齐地站在桌旁,她出神地注视着柜子上的瓷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何必做到这一步。”      陆青宁没有回应她,元素素有些自嘲地笑笑,转身离开。她走过元常显的身边,元常显没有拦她,后面的人也不敢拦她,她就这样走出小院,走出元常显的视线。      “青宁,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      “愿闻其详。”      “素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我的人。”      北军百万雄师,却只得一位女军官。陆青宁,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即使在江州这样的小地方指挥北方下三省的密探工作,也不愿意改名换姓。      元素素在多年前就问过元常显有关陆青宁的事情,元常显让元素素见到陆青宁,也是为了让她知道,遇到了事情,可以向陆青宁求助。      元常显离开以后,陆青宁对着院子里的一团焦黑发呆,很久以后才问了句:“她为什么要同我出来?”      “因为昨晚小姐问我你为什么离开军营,我跟她说了实话。”      陆青宁没有再开口,她随军部的车进了江州城,下车的时候她看着魏真,有些疲惫地说:“魏真,你也恨我。”      元素素漫无目的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她太喜欢山谷里的那片湖,便沿着那湖走了一圈又一圈。她每一次转身都能看到元常显,始终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混着湖边的攀腾的雾气,有些不真实。      “你为什么跟着我?”      “因为太久没有见过素素。”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怕把素素吓跑了。”      “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傻事?”      “是。”      “我刚杀了个人,有点害怕。”      “恩。”      元素素一边走一边问,元常显一边走一边答,两个人保持着几步距离,一直走到太阳高照,雾散去了些,元素素停住脚步,站在湖边发起呆来。      魏真送了陆青宁回去,又回来接元常显。他站在远处,看着那对父女,心里滋味莫名。元素素在江州安顿下来是意料之外的,这个地方看似平静,其实是北军密探的一个秘密据点。陆青宁在发现元素素的时候便向元常显请示,元常显让她就近保护。      房子是陆青宁安排的,学堂的工作也是陆青宁安排的,小城里为数不多的不安因素也是陆青宁亲自铲除的,江州的安泰祥和,都是做给元素素看的。这一点元素素怕是现在也不知道。      魏真昨夜先一步赶到江州见了元素素,他劝她回家,她以这点要求他说出陆青宁的事情。陆青宁离开军营的原因是因为流产,魏真没有多说,只这一点就足够让元素素伤感的了。她跟陆青宁离开,是真的想找个地方好好照顾她。她不知道陆青宁离开军营只是因为元常显另派了任务给她,她以为陆青宁在军营受了伤害,她是真的心疼。      所以说元素素在遇到陆青宁时,只以为是巧合。昨夜她肯听话躲起来,也是因为她知道陆青宁的能力,她不想妨碍她,没想到陆青宁自始至终没有反抗,这让她内心受到极大打击。她带她离开,不过是想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道事情的厉害,好乖乖回家。陆青宁并不知掉前一晚元素素已经见过魏真,已经决定第二天等元常显来了,就跟他回去。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这一切的发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爹地,抱抱。”元素素歪着头看元常显,张开手臂。      元常显将她抱起来,慢慢向魏真的方向走去。      “想明白了?”      “还差一点点。”元素素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元常显好笑地摇摇头。      天亮前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子为了她受辱,天亮时她活活烧死了一个人,天亮后她见到了元常显。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她用微笑粉饰了内心的悲伤,然后跟着元常显踏上回家的路。      这一切,仿佛成了一场闹剧。闹剧中有人设局,有人入局,有人欺骗,有人被欺骗,有人被伤害,有人伤了心,然而生活还在继续,我们不能做自己想做的,就该做好自己能做的。      “爹地,魏真为什么不跟我们回去?”      “他还有事。”      “什么事?”      “剿匪。”      “可是就他一个人啊!”      “足矣。”      “……”       ☆、论嫁   回北平时坐元常显的专列,比起来时的熙攘嘈杂,我再一次深刻感受到权势的美好。      “爹地?”      “恩。”      “我都想起来了。”      “恩。”      “你知道了?”      “恩。”      我翻了个身看他,他终于放下手中的书,走到榻前将我抱起放到一边的床上,随后自己也躺下。      “还有什么问题?”      我叹气。      “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阿木,我耽误了他很多年,耽误了常青姑姑很多年。”      元常显眉心微蹙,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仿佛在认真思考着什么,连带着脸上的刀疤都更深刻了。      “什么也别想,睡吧。”      还有,我该怎么面对你呢?      第一次我走到日本人的枪下,自愿被他们掳走,伤害了一个女人,第二次我设计了一场逃亡,最后成了一场闹剧,又伤害了一个女人。      我既然离不开,又该如何面对呢?      “爹地,把我嫁给别人吧。”      “睡吧。”      一路上颠颠簸簸,睡得极不安稳。火车到站的时候北平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有些冷,我在元常显怀里一哆嗦,他用军装外套将我裹紧,军部的车停进站台,我们下了火车便直奔军营。      四月份,北平的雨季。我有些厌烦这样的天气,更加厌烦这样的身体状况。这样日复一日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让我很无力。      随我们一同回来的还有孙亦青,我在江州病发的那天晚上,陆青宁找来的大夫就是他。我去了江州,元常显也把他发配到江州,那些日子里,他其实一直住在隔壁的院子里。      “你的元宝也在军营,等能下床了就去找它玩吧。”医生无视身旁的元常显,冲我眨眨眼。      “它还好吗?”      “不太好,不让人靠近,喂食也不吃,可把方见那小子急死了。”      “怎么能不吃呢,它在长身体,你们应该一边喂它一边夸它的。都是我不好,一心想让它成为真正的老虎,其实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嫌弃它的。”我太久没有见到元小宝,说着说着眼泪便出来了。      元常显走到床边坐下,将床上的人连被子抱在怀里。      “素素不哭,方见聪明得很,你那只侍宠而骄的小老虎现在厉害得不得了。”      “真的?”      “爹地何时骗过你?”      “恩……”      等元素素又睡过去,元常显松了一口气,屋里太过暖和,两个人都浑身是汗。      他怎么放心把她交给别人呢,谁又配得上他的素素?      在床上躺了整整四天,第五天的时候我终于见到大救星阿木。      “阿木,救我出去。”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死死拽着他的袖子,“趁他不在。”      阿木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可是魏真在门口。”      “那又怎么样?”      “我怕他。”      “那你把元小宝给我抱来。”      “我抱不动。”      我极其鄙视地瞅他一眼,被子下的手狠劲掐了自己一下,终于落下泪来。      “你狠。”阿木冲我竖起大拇指,“哥哥就带你出去玩一会儿,回来别打我小报告。”      于是我迎着朝阳屁颠屁颠跑到了三军的驯兽场,老远就看到我家元小宝,几个月不见,长大了那么多,怪不得刚才阿木说抱不动它了。      我冲它招招手,它扫我一眼,尾巴一晃一晃的,偏偏不过来。      “出息了。”      我站在原地,方见看看老虎,又看看我,以为我被冷落了,拍拍他的狗,于是他的三条狗“噌噌”向我跑来。这时元小宝猛地跃到我面前,吼出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压低身子看着飞速奔来的狗,浑身散发着战斗信息。      三条军犬急急停了步,站在几步外也蓄势待发。      方见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跑过来,恶狠狠看我一眼,带着他的宝贝狗走了。      我弱弱地戳戳某老虎:“嘿,我错了。”      它转头瞅瞅我,又转回去,留给我个背影。      “好嘛,以后再也不把你扔给别人了。”      这次瞅也不瞅我了,尾巴一晃又一晃,头抬得老高。      元常显说得对,真是只恃宠而骄的小老虎。      “那我走了?”      我当真抬脚往外走,走了老远,发现它在后面跟着,别别扭扭,像只小兔子。      我瞬间就心软了,小跑过去,抱住它的脖子急急地说:“元小宝,我以后去哪都带着你,逃跑带你,嫁人也带你,好不好?”      “逃跑?嫁人?”阿木在身后啃着苹果,“你倒存了不少心思。”      我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总不能一直待在帅府白吃白喝,祸害你们。”      “聪慧,小姐想嫁谁?说来少爷我参谋参谋。”      我叹了口气,看着远处的天空,缓缓地说:“自然是东军太子,金陵大少,严子瑜。”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求不得,放不下,那样太苦。陆青宁认为我太过任性,不顾大局,这一次我便顾个大局给她看。嫁到东部,我想起了早前在书房看到的严国邦的书信,两军联姻,于国于民都是好的。这一次,总不至于再犯错了吧。      “阿木,帮我去跟爹地说吧,素素就嫁他严子瑜了。”      阿木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说:“素素,嫁与不嫁,你自己同二哥去说。不过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幸福,不能同心爱的人在一起,那是酷刑。”      “那日日与不爱的人在一起,岂不是更大的酷刑?”我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他一怔,面色惨白。      世间最大的痛苦不是你爱的人不爱你,而是给不了对方想要的爱。      我带元小宝浩浩荡荡回到帅府,朱方年和红线都红着眼,像小兔子一样看着我。我退后一步,踢了一脚元小宝的屁股,激动地说:“我说,你们三个才是一家人吧!”      李木在身后哈哈大笑,朱方年和红线都哀怨地看着我。      我笑嘻嘻地看着红线,她终于要嫁给朱方年了。      两个人都是孤儿,北军第一神将为他们主婚,北军最高统帅为他们证婚,我们高高兴兴吃了顿饭,便像嫁女儿一样把红线从自己屋里,嫁到了朱方年屋里。      等元常显与李木回了军营,我便和朱方年一起去了福缘染织厂。染织厂已经做了几个单子,陈文复把一切都打理得很好。      工人们合力在仓库前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大棚,起了灶,每天中午做起大锅饭,大人小孩一起吃,很快乐。      创业之初,我们都很快乐。      负责煮饭的是里兰巷的李嫂,她丈夫去世了,儿子在厂里做工,陈文复便邀她来做饭。      刘紫萱也常常来,总是跟空子为了抢一碗李嫂煮的面大打出手,李嫂说,幸亏每次都有凌爷拦着。      李嫂说可以为我一个人单煮,我便兴致勃勃坐了下来,结果连吃了三碗,抱着肚子躺在长椅上嚎叫。工人们哈哈大笑,陈文复站在远处看着大家,颇有种道骨仙风的感觉。      等人散了,文复走到我旁边坐下。      我离开北平,便是他准备的一切,车子,车票,男装,银票。我让朱方年一封信送来,他便将一切都打点好。      “文复,你把厂子打理得很好。”      “小姐之托,当尽全力。何况如今这样,亦文复之所乐见。”      “你总说我帮了很多人,我觉得我才是被帮助的那个,好像得到某种救赎一样,还是要谢谢你,为所有的事情。”      “小姐只须记得,这里永远是小姐的后盾,是小姐摆脱束缚的力量所在。”      “文复,谢谢。”      我离开北平之前,还托人送了封信给元常青,信中说了一句话: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命由己造。      元家自上次被封宅以后沉寂了许久,但是元家的生意没有受到影响,百年根基,依旧活跃在商界上。      元家老太太会联合徐敏生关我,也不过是恼我出身卑贱,竟然令陈启明对我卑躬屈膝,她以为我在借此侮辱常青,侮辱元家。      陈启明是做钢材生意的,陈启东被放出去以后他来过一次帅府,那时我应该正在养病,他被挡在外面,便留下了礼物离开了。      四月末,我给陈家送了帖子,邀我的姑姑元常青来帅府小住几日,她自嫁进陈家便很少外出走动。我小时候在元府不得人心,元常显成天在外帮元家打理生意,阿木早出晚归在武馆学功夫,元府里所有人都欺负我,唯她待我极好。      我心里一直对阿木有愧,我总觉得除了元常青,他此生再无可能爱上别人了。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是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不可以让别人钻了空子。      朱方年送去帖子,第二日陈家就送来了常青。陈启明在客厅里东张西望,而元常青还是一派与世无争的样子。      我握了握她的手,叫了声常青姑姑,她的面容才有些松动,点点头,缓缓一笑,美得人神共嫉。      “小姐,听闻大帅喜欢毛尖,启明带来了上好的信阳毛尖,欲亲自赠予大帅品茗。”      “如此姑丈恐怕要失望了,我爹地今日不在府里。”可怜的孩子,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巴结二字,他几次三翻来元府,怕都是为见元常显。      “小姐说笑了,”他尴尬地笑笑,站起了身,“小姐今日便与常青好好叙旧,启明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接常青回去。”      “有劳姑丈。方年,你代我送送姑丈。”      “是,小姐。”      一时间客厅里沉寂下来。元常青有些烦躁地转着手中的杯子,这么多年过去,物是人已非,她来到这里,来到他住的地方,坐他坐过的沙发,喝他平时喝的茶,仿佛连空气里,都有了他的气味。      “姑姑,阿木也不在府里,这几日也不会回来。”      她眉目一怔,随即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淡若远山,与世无争。      “如此最好。”      说话间元小宝屁颠屁颠跑过来,元常青有些惊慌地向后一靠,我连忙搂住元小宝,摸着他的脖子,对元常青说:“姑姑别怕,这是我养的老虎,叫元宝,很乖的,不咬自己人。”      又转头对元小宝说:“去,跟姑姑打个招呼。”      话说元小宝自出娘胎以来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流着口水就跳了过去,死命往元常青怀里蹭。也许是我那句自己人触动了她,连带着她的面色都柔和了许多。      我心里暗暗诽谤,色小宝。      翌日,我带着元常青去参观了染织厂。她对着正在运作的厂房久久没有开口说话,眼里有震惊,也有羡慕。      “女子,也当有所为。”      我把元小宝也一同带了去,想吓唬吓唬大家,谁知大家在最初的惊吓过后就淡定了,李嫂特地为元小宝煮了肉汤,元小宝像小兔子一样陶醉地眯起眼睛,大家在远处哈哈大笑。      帅府的生活其实有些无趣,常青来的第三天傍晚开始狂风大作,我看着她,挣扎再挣扎,还是什么都没说。      晚上红线把烘烤过的毯子盖到我身上,我觉得有些热,等她走了便踢到地上。壁炉生着火,元小宝在另一边打盹儿,我躺成大字型,有些烦乱。      摆钟走到十二点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汽车驶进院子的声音。无论有多么要紧的事情,只要下雨,他总会赶回来。也是为了踩这雨季的尾巴,我才把元常青接进府里。      连忙跑下楼,门大开着,雨声隆隆,我挤到门外,朱方年立刻给我撑起伞。      元常显大步走到屋檐下,看到我赤足散发的样子,怒斥了一声,“胡闹!”便将我抱起,放到沙发上,用薄毯将我裹好,张妈拿来干毛巾,他便替我擦头发。      “爹地,阿木没回来吧?”      话音刚落,李木冲进门里,迅速关上门,怪声怪气抱怨着雨太大。      楼梯上传来一阵响动,我们不约而同看去,元常青靠着楼梯扶手,面色苍白。这是她大婚以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元常显抱起我,一言不发地走上楼,房门一关,绝了我要偷看的心思。      他把我放到壁炉边的榻子上,接着帮我擦头。      “爹地,我是不是做错了。”      元常显手上的动作未停,没有回应我。      “我自小见他们两人爱恨纠缠,没想到最后他们却没有在一起,我也不想相信爱情了。”      元常显的手一顿,有些凌乱地揉揉我半干的头发,“你还小。”      第二天早上元常青就走了,我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李木在院子里逗老虎,神色竟然无异。我在他背后咬着手指算计,他最终叹气,有些无奈地说:“素素,她已为人妻,过得很幸福,过去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要再耿耿于怀。”      我招招手,元小宝蹦蹦跳跳跑过来,我戳着它的脑袋说:“元小宝,你家李木是个懦夫,我们不跟他玩。”    ☆、重逢      天气渐热时东军太子,东方军第十四军军长来访北平。他是东军大帅严国邦独子,在东军位高权重,此次来访备受关注。      对于北军来说,这位东军大少原定四月初秘密运送一批顶级军械来北平,天津军部集结重军候了他整整一个月。结果他不仅姗姗来迟,还大张旗鼓地来,到了天津,货一扔,自己却跑得无影无踪,连最基本的交接都没做。天津军部新上任的军委申七行对此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拧成麻花,一天三餐当饭地吃。      东军太子到达北平以后直接去了北平帅府,大帅在不在帅府外界不得而知,第二天北平日报的头条登出了北平公主与东军太子在八仙楼单独会面的照片。      上次陈文复去江南办事,我让他顺路去了趟金陵帮我给严子瑜送了口信,让他来一趟北平。我不知道他跟他父亲找了什么借口过来,总之在该出现的时候,他出现了,这就够了。      几年前元常显就职仪式上,他随东军大帅来过一次北平,那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了他的阿迪达斯护腕。      “不干。”      “由不得你。”      “切,娶老婆的是我,又不是你,凭什么由你不由我?”      “你随便娶一娶,做做表面功夫就好。”      “不干,娶你总没好事。”      “出门在外的,你总不至于这么没人□?好歹咱也算老乡吧。”      “老子是美国人,你是中国人,搭飞机还要十几小时,哪门子的老乡。”      “中文精进了啊,你别反抗了,你爸已经跟我爸求婚了。”      “我爸跟你爸求婚,干我俩屁事。”      “……”      关于严子瑜的事情,我预想元常显会恼我自作主张,但是他疼我,最终会依了我。我在府里等了他七天,没有一丝动静。他不来找我,便只能我去找他。      我带了元小宝,傍晚的时候到了军营。元常显白天很忙,只有晚上才能空出点时间。他见到我,也不惊讶,挥了挥手,元小宝自觉出去玩了。我心里暗暗诽谤,真是一只没有操守的老虎。      “爹地,我想跟你说说严子瑜。”      隔着一张桌子,他看着我,神色如常。      “他很优秀,家底也够足,于公于私都是最合适的人选。爹地把我嫁给他吧,他会对我很好。”      元常显绕过原木大桌,慢慢走到我身前,俯□与我平视。      “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还如此大费周张。”      我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离开这个想法自恢复记忆以来就一直深埋我心底,在失去记忆这段时间我不知道严子瑜的存在,如今能名正言顺离开,还能促成东北联军,真是一举几得的好事。      至于为什么迫不及待,在江州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很多事不用面对,所以心境比较平和,可是回了北平,就要正视很多问题,我变得越来越浮躁,好像有什么东西追着我,逼得我不得不跑。      “爹地,我以为我跟你说过,那时候我怎么想,现在还怎么想。”      徐敏生告诉我他们的婚讯时我去找过他,只是那时他把我的话都当做孩子话。我那时极度绝望,才做了傻事,以至于后来失忆。      他的眼睛微眯,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      “素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好。”      我走到他身边,他伸手将我搂进怀里。      他自成年以后,便将所有心思都放我身上,他离家,是为了我,他从军,也是为了我。我总有一种感觉,我们两个人的命的拴在一起的。      我的心思,他其实都懂。明明没有阻碍,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艰难。      “爹地可喜欢素素?”      “傻话。”      “可否将素素视为女人来喜欢?”      他一顿,松开了我。曾经有一次我也这样问过他,他指天为誓,说与我永为父女。      我偏头一笑,走了出去。      元常显自问一生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为什么老天会派一个元素素来折磨他。她总说他们两个人将命拴在了一起,其实是他将自己的命拴到了她身上。他杀伐数年,双手沾满鲜血,她是他心里唯一一点纯粹,他只是拼命想保存这一块的完整。      等他推开门冲出去的时候,警卫员说她已经坐车走了。他这一生都是这样,永远晚一步。      “元素素,我终于发现,你说什么尽地主之谊请我吃饭,不过是为了给他们拍照。”      “恭喜大少,变聪明了。”      “为什么?”      “干你屁事,你又不娶我。”      “娶,怎么不娶,谁敢拦着老子娶你,老子一枪毙了他!”      “你间歇性失忆啊,上次还一副死活不愿的样子。”      “有吗?不记得了,对了素素,问你个事。”      “说。”      “你去了金陵,陈先生会同去么?”      “哪个陈先生?”      “你染织厂的陈文复陈先生啊。”      “他当然要留在北平。”      “那老子不娶你了,没点好处。”      “你!”      严子瑜在北平城里跟元素素玩了几天,终于记起出门前他老子的嘱托,于是带着一众部下来到了北军军营。他在营区大门前亮了身份,值守的士兵眼神都没偏一下,没分给他一点注意力。      “钱卫,你说老子要是在这里咒骂北军大帅,回去老头子会不会把我剁了。”严子瑜微微偏头,对身后的副官说。      “报告军座,大帅一定会剁了军座。”副官面不改色,小声说。      “那老子,咳,那本少要是现在回去,老头子会不会折磨死我。”      “报告军座,出来前大帅吩咐过,必须见到北军元大帅。”      “那依你之见,本少该如何是好。”      “军座,向来外军来访,不入军营。”      “屁话,你怎么不早说!”      “军座没问。”      “钱卫,本少一直小看了你啊,真是出息!本少现在要进去,快想办法让他通传。”      “是。”      副官小跑过去,对值守士兵说了什么,士兵立刻跑去通传。      “钱卫,神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军座独自进去,我等在外留守。”      “就这样?刚才怎么不说!”      “军座没问。”      “……”      元常显原本在与几位军长议事,听闻严子瑜来访,便散了众人。李木没见过严子瑜,便留了下来,元常显也未阻止。      等严子瑜被带进元常显的书房,进门看到李木,他就不平衡了。想他在东军的时候,他家老头子把他丢在东军最难整治的十四军,他好好一个公子哥跟着一帮土匪一待就是几年,审美严重出错。没想到北军还有这么俊的军官,就是身板单薄了点。      他走到桌前行了个军礼,以正常外交面貌对着原木大桌另一边的元常显说:“东军第十四军军长严子瑜,见过大帅。”      元常显抬起头,微点头:“坐。”      严子瑜几年前见过元常显,那时他还年轻,刚跟元素素他乡遇故知,一高兴便聊久了。元常显来饭店接元素素的时候他挽留了一下,元常显淡淡的一个眼神飞过来,严子瑜至今都没忘记那种感觉。      李木见严子瑜愣在原地,便走过去,伸出手:“久仰严军大名,北军李木,幸会。”      “你就是李木?!”严子瑜嘴张成“O” 形,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瘦高的身板,这牲畜无害的笑容,“你就是传说中的北军李木?”      李木收回手,偏头笑了一下,严子瑜嘴角抽搐了一下,尴尬地随他坐下。      严子瑜坐了下来,元常显自顾自饮茶,也没搭理他。他想起出门前老头子的话,揉揉脸,拉出一个官方的笑。      “大帅,子瑜此次来访带来了家父的口信。”      “几年不见,严帅近来可好?”      “身体倒是还好,家父一直念着大帅。”      “如此,不知严帅有何吩咐?”      “家父说,一言为定。”      元常显眯着眼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      世人都说北军大帅元常显温润如玉,在严子瑜看来,他是十足十的笑里藏刀,杀人于无形。不像他家老头子,表面凶得要死,其实对他还是很温润的。他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哆嗦,大概是不习惯赞美他家老头子。      不过依他之见,他还是比较喜欢跟元常显混,至少养眼。再看看李木,点点头,他回去跟元素素商量商量,她别嫁了,他入赘算了。      又寒暄了几句,严子瑜说部下还在外面等候,便告辞了。      李木换了个位子,坐到离元常显很近的地方,那原是元素素的专座。他一手支在扶手上,不怀好意地看着元常显。      元常显神色自若地饮茶,不理他,也不赶他。      “二哥,这严子瑜为人处事虽稍欠沉稳,但是打起仗来没话说。这两年日本人在东南沿海造事,全靠他压着。”      “素素找过你了?”      李木笑笑,站起来走到窗边。      “以前想的是尽快天下太平,天天陪着素素过日子,二哥,我们陪着她的时间太少。这孩子心里寂寞,却从来不说。”      元常显食指摩挲着杯沿,没有说话。      “我也舍不得这么早把她嫁了,可是如果这是素素的心愿,如果她在这里并不开心,那嫁给严子瑜又何妨。”      直到李木离开,元常显一直保持原来的姿势。太阳一点一点西沉,勤务员走进来,看到大帅脸上一直挂着一抹温暖的笑,似与往常一样,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情定   “严子瑜,你说你怎么也算得上是一人物,江湖上大把美女供你驱使,你怎么就喜欢男人了呢?”      “元素素,少爷我在国外那么多年,就从没有人告诉我喜欢男人犯法!”      “这又不是21世纪!”      “可我是21世纪人。”      “那你喜欢男人也就算了,你怎么能喜欢上我的人?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嘛!”      “这又不是老子能决定的!谁叫你让这么一个人来给我传话,陈文复是什么样的人,身为女人你不清楚?”      “……”      元素素在城里,元常显在军营,元素素日日上报纸头条,报纸日日在第一时间放到元常显的桌上,甚至已经有不少人来电话跟他道喜。      元常显冷冷看着桌上的报纸,新来的副官丁望山在一旁立着,面色不动。      “丁望山,去把小姐给我带来,必要的话,绑来也可以。”      “大帅,今日要去南山。”      “那就给我绑到南山去!”      “是。”      自从严子瑜来了北平,除了晚上回荣福宫睡觉,便几乎与我形影不离。红线和张妈以为这位俊俏的少爷与我有什么,分外殷勤。而帅府的其他人,包括朱方年与魏真,都视他为空气。      染织厂已经步入正轨,有洪帮的关照,平时也不需要我做什么,但是我得了空便过去看看。      刘紫萱十分欣赏陈文复,时不时便拉着他问东问西,她与徐家二少前段时间正式定下了婚约,现在满城都在期待这桩强强联合的好姻缘。      我在那次刘紫萱的接风宴上见过一次徐家二少,刘紫萱对他好像也颇有好感。我看着不远处的刘凌,不知道他到底是太冷静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我慢慢走向刘凌,在他身边站定。      “小姐。”      “你跟紫萱一样叫我素素吧,我没把你当外人。而且叫我小姐的人已经太多,也不少你一个。”      刘凌偏头看了我一会儿,淡淡地笑了笑:“素素。”      “刘凌,这北平所有人都喜欢拐着弯说话,我就跟你开门见山了。对于紫萱,你有什么打算?”      “刘凌身份低微,”他又偏头看了我一眼,随即改了口风,“素素,我配不上她。”      “紫萱就是个孩子,她心里的想法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现在还有时间,等她嫁了人,一切都晚了。”      “小姐她,只是依赖我。”      “我也依赖我爹地。”我也偏头看着他,极小声地说,“我也爱他。”      刘凌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又恢复常态。      “我明白了。”      “方年跟我说,你现在在北平,已经是不可小觑的一号人物了,有时候做人别太谦虚。”      刘凌摇摇头,露出了我认识他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就在我们两个人偏头相视而笑的时候,不远处本来正在跟陈文复说话的刘紫萱正失神地看着我们。      我伸手整了整刘凌已经很整齐的衣领,小声说:“在我离开之前,真想看到你们修成正果。”      相比刘凌的沉稳,严子瑜就像一只蚂蚱,他对于刘紫萱和陈文复的亲近时常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虽然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暧昧。      我不得不叹息,他这条路,实在是不好走。      正在我和刘紫萱热热闹闹商量中午吃什么的时候,一队士兵闯进了染织厂内院。几个工人慌慌张张跟在后面,面露惶色。      这份产业对于他们来说,几乎如同生命般重要。      “谁允许你们进来的?”我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对着为首的军官责怪说。      “丁望山奉大帅之命带小姐离开。”      “丁望山?”为什么天下的副官都是一个样子,“我告诉你,即使是大帅的命令,以后你也不许踏入这染织厂半步。”      “望山惶恐,请小姐随我离开。”      “去哪?军营?”      “小姐只管随我离开。”      “你去外面候着,我马上出来。”      副官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对身后的人说:“绑了。”      我愣在当场,严子瑜赞叹地对副官说:“本少从军多年,未见过你这样勇敢的副官,钱卫,学着点。”      “是,军座。”      士兵当真拿出麻绳绑我,看来是有备而来。我看了陈文复一眼,他点点头,又看了刘凌一眼,他也点点头。我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扛出染织厂,扛上早已等在外面的军车。      一路上我都死死瞪着坐在前排的丁望山,我不过让他等一下,他居然真的让人绑了我!我想不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让元常显这样对我,上一次关我进大牢也没绑我,还是让朱方年跟着。      难道他们都知道我要嫁人了?难道我嫁去东军做太子妃,身份反而降低了?想到这我就恨不得咬死严子瑜那个混蛋,我这样被他们从染织厂绑走,他可是高兴得不得了。      车子驶到一片山区营地,不是主营,那就是南山了。这里非常隐秘,我也是第一次来,只知道大概是个用来军事演习的地方。      我被扔到一间休息室的床上,略微有些简陋,却很干净。没人给我松绑,我便自己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好。      从天亮到天黑,傍晚的时候,我实在撑不住了,歪着脖子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活活被饿醒,早上出门就吃了一点糕点,中午没吃饭就被抓来,现在都不知道几点了,心里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      把我绑来也就算了,关我一天是怎么回事?关我一天也就算了,不给饭吃又是怎么回事?我这副身体不按时吃饭会胃痛,我胃痛起来,怕是元常显会活埋了丁望山那个无珠小副官!      我愤忿地想着,胃却真的开始疼了,乌鸦嘴,自作孽。碰巧门外传来的士兵的声音,元常显回来了。我心里暗想,丁小山同学,不是姐姐报私仇,你自求多福。      我背对着门一动不动,元常显进门,发现屋里没有动静,以为我睡了,便放轻放缓了动作。这脚步声我太过熟悉,闭着眼都能辨出来。      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摸我的脸,却摸了一手冷汗。      “素素?”这边还在用油灯,他立刻走到桌边去点灯,灯一亮,便看到我身上一圈又一圈的麻绳,和躬着的身体。他三两步走过来解了绑我的绳,却仿佛要了我的命,本来绳子绑着还能压一压,绳子一松,我疼得呻吟起来,手脚被绑着太久,血液不流通,已经麻木。      他脸一沉,连忙用手压着我的胃部,一下一下按压,力道正好,我不一会儿就缓过劲来。      “爹地又要惩罚我了?军部大牢都不够用了么?”      他一怔,手上动作没停,脸上表情也没变。      “好些了?让厨房给你做些粥,暖暖胃。”      “不要。”      他动作一顿,收回手,站起身:“好。”说完就起身走了出去。      我把脸埋到枕头里,眼泪哗哗湿了半个枕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返回来,我闻到了粥的味道。我哭累了便一动不动躺着,他走到床边,看到枕头上的水渍,又看看我的脸,叹了口气,将我抱起放到桌边的椅子上,替我舀了一小碗粥。      我看着热气腾腾的粥,用手使劲柔了柔脸,拿起了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      “不知爹地绑我来是为何事?”没调整好,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音,我一愣,有些沮丧地放下勺子。      “多少吃一点。”他又把勺子递给我,自己也搬了凳子坐下。      我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得极慢,他看着,也不觉得不耐烦。吃完一碗,他问我:“再吃一点?”      我点头,他突然笑了,脸上的刀疤也变得好看。      “你小时候也喜欢这个味道,那么小的人,吃了整整两碗。”      我也笑了笑,那是我刚才元家的时候,糯糯的肉骨粥,百吃不厌。后来跟阿木住在福平巷,有一餐没一餐的,胃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好的。      “我刚才突然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想啊想啊,最后才发现,原来素素都那么大了。”他摸摸我的头,“若你真心想嫁那严子瑜,便选一天,爹地风风光光把你嫁了。”      他兀自想了想,有些认输般地笑了笑,“就是便宜了严国邦那老匹夫。”      手中的勺子仍在一下一下搅着碗里的粥,我突然想起《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说过的话,我猜到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到故事的结局。      我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是谁说过的来着,哀莫大于心死。      “还是说,”我站起身,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还是说,素素,你真的想明白了?爹地不是神,有时候……爹地也会惶恐。”      元常显在心里描绘了无数遍,早在吉村的时候,他在她身后,看着她沿着那片湖走了一圈又一圈。那时她刚刚杀了人,以一种极度残忍的手法,他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可是后来她只字未提,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他的素素长大了。      那时他便想,说不定有些事情,她已经可以承受。在爱情这一领域,他的女儿,明显比他勇敢得多。      其实这段时间里浮躁的,不是她一个人,挣扎的,也不是她一个人。      “你说什么?”      元常显站起来,两手握住她的肩。他觉得心里有些什么即将喷涌出来,他的胸口蓄满了情绪,他的视线也有些朦胧。      这一年,元素素十六岁,元常显三十一岁。      “元素素,你赢了。”      元素素愣了会儿,突然甩开他的手。她的眼泪似无止境般留下来,元常显的意思她懂,这是她想要的,她却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不是拿严子瑜来要挟你!我是真的想走,我是真想离开,我没有要挟你……”她坐在地上,泣不成声,元常显却笑了。      他站在一步外低头看着她,脸上是温润的笑容,如同元素素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马蹄惊起,他制住马,看到她,缓缓笑了。那一天,仿佛天地都失色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在他怀里睡去,朦胧中听到他压低的笑声,他说素素,原来可以那么快乐。我想,你终于知道姐姐我的重要性了。       ☆、报仇      南山本来是一处景点,后来被军方用来检测弹药威力,元常显收了北军后,将这里作为北军在北平的秘密演习基地。      “我真的不能去参观一下?”      “不能。”      “一下也不能?”      元常显站在车门边,突然俯□看我,我脸一红,就缩回车里。他也随后轻笑着上了车,丁望山面不改色地坐在前排,而司机正转头过来想问什么,看到这一幕,仿佛撞了鬼。      “开车吧。”      “是,大帅。”      司机时不时瞅瞅后座的两个人,他给元常显开了几年车,已经能轻易判断出这一天大帅不一样了,看大小姐那样子也与往常不同,可到底是什么不一样了?      我一手支着脑袋看窗外的景色,一手压着心口。今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未亮,看了无数遍的脸近在眼前,几乎是一瞬间心跳加速,我不用手压着就麻麻酥酥的疼。明明早已习惯得不能再习惯,怎么就开始别扭了呢?      丁望山还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我眯着眼瞅他,决定稍稍转移一下注意力。这混蛋,绑我,饿着我,我不报仇就白住了大帅府邸那么多年。      瞥一眼身旁的元常显,他昨天累了一天,晚上大概也没休息好,此刻正在闭目养神。      我心口又开始疼,为什么我连看都不能看他一眼了呢?      元常显似有所觉,偏头看了我一眼,伸手便要抱我,我立刻弹开,紧紧贴着车门。      “你别过来!”我捂着心口警告他。      “素素?”      为什么会这样?我有些凶狠地看向丁望山,都是他的错!      “你的副官虐待我。”      坐在前面的丁望山突然转头看来,他有些恼,却只垂了眼帘坐正,一言不发。      “我要报仇!”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丁望山,他的身形一动未动。      元常显有些好笑地看着我,从早上开始我就这副刺猬样子,他当然知道我在别扭什么。      沉默了半刻,他摸摸我的头说,“便如你所愿。”      我红着脸别扭地看他一眼,丁望山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转过头看元常显,眼里满是震惊与失望。      “大帅,望山是军人。”      “丁望山,我一定会让你后悔自己是军人。”我顺了顺气,恶狠狠地说。      他一愣,只一瞬,便面如死灰,带着些绝望地说:“是望山对不住小姐在先,当任凭小姐处置。”昨夜大帅进了屋不久又出来,差点一枪崩了他,那是他第一次见大帅失控。      我眼珠子转了转,贼兮兮地看着他:“你说的啊,任凭我处置,军人所言,当言出必行。”      “是。”      “不服处置就……?”      “军法处置。”      “那一会儿三军侦察营操练的时候,你去对一个叫方见的说一句话,要大声说,让三军的人都听到。”      丁望山不可置信地看看我,又看看元常显,后者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却也不出声。      “只如此?小姐只要望山传话?”      “恩。”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仿佛刚刚绝地重生。      “不知小姐让望山传什么话?”      “嘿嘿,你对他说三个字,我爱你,记得要大声说。"      车一颠,前排两人似乎都石化了,只有元常显镇定自若地看着窗外,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我哈哈大笑,一箭双雕,两边报仇,我真是太聪明了。元常显宠溺地伸手摸摸我的脸,我脸刷地又红了,他的指尖停留在我的耳边,我的心跳如雷。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我立刻推开他,坐得远远的,故作镇定地看着窗外。他也偏头看向窗外,心情似乎极好。      到了北平军营,我便催促丁望山去履行诺言。丁望山如临大敌,但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三军营地走去。我笑嘻嘻地拽了元常显跟在他身后,准备看好戏。      只见丁望山走到侦察营方阵,大声吼了句谁是方见,方见便屁颠屁颠出列跑了过来。丁望山说了句话,□练的声音盖了过去。方见讷讷地问了句:“丁副官,您说什么?”      丁望山五指收紧,手背上青筋骤现。他背脊一挺,壮士般扬着头,咬牙切齿地吼:“我说,我爱你!”      整个场地都安静了,阿木本来看到我们正要走过来,被这一吼震在原地,看看我又看看丁望山,随即了然。他一个闪身来到丁望山身后,一脚踹到他屁股上,“行啊你小子,藏得够深啊。”所有人都放声大笑,只有丁望山揉着屁股,怨毒地看着我,我连忙躲进元常显怀里,背后的大尾巴一晃一晃。      元常显有些无奈地抚着我的背,给阿木使了个眼色,阿木又大力踹了几个人的屁股,“好了好了,看完戏好好给爷操练!”于是所有人各归各位,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吃过午饭元常显就一直在议事厅与一众大佬议事,我从门缝外时不时偷偷看他一眼,丁望山在一边不停咳嗽,却不敢出声制止。      前一天我还觉得世界异常灰暗,今天就觉得人生无比美好,原来人多时候人痛苦,都是自找的。      等丁望山快把肺咳出来的时候,阿木推开议事厅的门走了出来。他把门有关好,转过身站在原地,很有深意地看着我。      “你怎么出来了?”我东张西望,就是不看他。      “素素,来,让哥哥抱抱。”      我抬起头看他,这一刻的阿木是高兴的,他从来不对我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他这一刻真心的喜悦让我有点想哭。我走到他身前,他把我的头按在胸前,好像很多年前那样,我把洗衣服得来的钱给他看,他也是这样抱着我。      丁望山愣了愣,又开始剧烈咳嗽。我瞪了他一眼,他清清嗓子,抬头看天。      “二哥让我出来救救丁副官,他这一咳嗽,怕是不少人要往我三军送药。”阿木笑嘻嘻地说,丁望山立刻涨红了脸,有些怨恨地看着我。      我和阿木去了元常显的书房,这里元常显不在的时候不许外人进来,只对我和阿木开放。      我从来没有好好参观过他的书房,此刻突然觉得一桌一椅都很新鲜。      “阿木,我有种好不真实的感觉,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早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二哥就已经为你做了很多。”      我看着他,他也转头来看我,周围很安静,我点点头,他轻轻一笑。      那一天我们聊了很多,直到勤务员进来说元常显开完会了,阿木才离开。自从他从军以后,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聊过,但是每次我孤立无援的时候,他总会第一个赶来。这个世界有阿木,真好。      “在想什么?”      我出神良久,连元常显什么时候进来都不知道。此刻我仰躺在沙发上,他俯□来看我,那么近,我再度心跳加速,瞪大了眼睛看他。      “你怎么神出鬼没的。”我偏过头小声说。      “是你想得太入神,在想什么,恩?”      “反正没想你。”      他良久没有反应,我回过头看他,却发现他在笑。      “讨厌!”立刻推开他,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在元常显看来,从早上开始元素素就浑身散发出一种小女人的娇羞,不同于往日骄纵的大小姐作风,她现在更像一个刚刚陷入爱情,不知如何自处的小女人。元常显昨夜还有些疑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确信他的小姑娘不仅仅是依赖他,他确信这是爱情。      “我一会儿就回去了,不陪你吃饭了。阿木说他一会儿过来,继续下午的会议。”      元常显挑挑眉,不置可否。      “那我先走了,我自己去找丁副官给我调车。”我站起身,又看了他一眼,转身要往外走,元常显在一步外握住我的手肘,一个使力我便落入他怀中。      原本父女间再自然不过的接触换做了情人间,就觉得哪里都不一样了。他的脸更加清晰,他的手更加温热,他的触碰更加轻柔,他的气息更加蛊惑。      “我想望山不会介意你再逗留一晚。”      连他的声音,都更加暗沉。      “我明天一早还要去见文复。”      他的呼吸在我耳边,不停扰乱我的心神,我再度推开他:“我走了。”      转过身,阿木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坏人!都是坏人!我小跑出去,再没看两人一眼。      李木走进书房,自顾自坐下,元常显脸上的温柔还未退去,他心里偷笑了一会儿,在小几上拣了一个苹果把玩。      “想说什么?”      “哎呀,二哥你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了,还没跟二哥说一句恭喜。”      元常显对于李木的怪声怪气没有过多反应,他绕过圆桌坐下,拿起一份文件打开,神色如常。      “如此,阿木一提醒我也想起来了,你九岁那年……”      “好好好,”李木打断他,“我不开玩笑了。”      元常显挑挑眉,神色依旧如常。李木常常说元素素是他带大的,却不曾想过他自己其实算是元常显带大的。除了分开的那三年,他一直跟在元常显身边,一点一点成长。      “话说回来,二哥,这是我所期盼的最好结果。”李木对着苹果最红的一处咬了一口,元常显抬了抬眼,并没有说什么。      这一天对于元常显来说也是极其特殊的一天,他此时此刻有些庆幸昨晚的决定。不同于元素素的慌乱,元常显这一天异常平静,但他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内心正被巨大的喜悦包裹着,这是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的喜悦。      “这世上除了我,不会再有像二哥般对素素好的人了。”      元常显看他一眼,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某一天早上副官给了李木一袋苹果,说是大小姐交给他的,李木便开始喜欢苹果,营房里,训练场,甚至是元常显的书房,都慢慢开始备了苹果。      李木心里一直有一处落寞,但是现在他突然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也许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所有人都会幸福的。    ☆、汉奸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急火燎燎地赶到染织厂,朱方年被元常显挪去公用了,元小宝缠着我不放,我没办法,便也把它带上。      元小宝一看到厂房就自觉去找李嫂,大家虽不敢靠近它,却也知道它不咬人,便也任它瞎跑。      我一见到陈文复便急急抓了他往屋里走去,本来昨天就该来找他,可惜中途出了一点插曲。      “怎么样了?拿到陈家与日方的通货记录了吗?”      “还没有,不过查到陈家不止为日方提供军用钢材,还为日方偷运军械过来,全部屯在天津的某处货仓里。”      “这个陈启明,好好的商人不做,竟然当起了汉奸。”      “素素要如何处理此事?”      “好像也轮不到我处理,”我转着手里的笔,脑子里快速权衡,“你先找人打听一下他们下批军械什么时候来,务必查清是哪家仓库,小心一些,日本人野心太大,做起事来也很谨慎。”      陈文复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也点点头,随即又说:“军械这事日本人做得滴水不漏,谁会想到通敌的竟然是大帅的自家人,如果不是小三儿听到陈启东酒后胡言,只怕日本人打进来了,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中间搭桥铺路的都是中国人,我叹了口气。      “子瑜已经回去了?”      “是,接到消息连夜赶回。”      “文复,你说军方现在知不知道这件事?”      “兹事体大,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确保军方知晓。”      “恩,我想想办法。”      染织厂的存在是军方默认的,可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情报网络,是我让陈文复秘密搭建起来的,如果暴露了,只怕会被一起拉去枪毙。      “小姐放心,大帅也并非常人。”      我点点头:“当务之急是尽快确定事情的准确性。”      我记得抗日战争之初,日本人是先占领东北三省的,而东北三省现在恰恰是北军的属地。日本人这两年很不安分,元常显也没有停止过为战争做准备。      我想起历史中的八年抗战,心里如同埋了一颗炸弹。我一路走理科上了大学,对历史的认知早还给高中老师,但是有关抗日战争的事迹,从小到大电影也好,电视也好,新闻也好,访谈也好,已经看了太多。      我还算了解一些,而严子瑜这个白痴,在美国一直学习研究军械方面知识,作为一枚美籍华人,他认为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就是日本的北海道,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是日本的乌冬面,那样一个美好的国家,你如果告诉他曾经做过什么猪狗不如的事情,他是如何都想象不出来的。      所幸我们都没有穿越到史书上那个民国,不然我早就带着一家老小去美国了,反正有毛爷爷蒋委员长打日本鬼子。      我们就在这风雨欲来的平静中等了大半个月,没有一点消息,而就在我快要耐心耗尽时,我等来了一个人,我的姑姑元常青。      元常青带了陈府的管家来到染织厂,说要为我建公费学堂捐钱。我之前同她提过这事,她当时就很激动,嘱咐我等正式开始筹建时一定要通知她,她也想尽一些力。      她今天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多次欲言又止,而且,我并未正式开始筹建此事。      我带她进了内院,管家一直跟在后面,她不着痕迹地给我使了个眼色。等进了屋,我把管家拦在了门外。      “陈管家,这是素素的闺房,您不宜入内吧?”      “这……”      “陈叔,我就与素素说几句话,你不放心,便开着门。”      “是,夫人。”      “素素,我与启明都非常赞成你办学堂,我们商量过,愿意承担你第一间学堂建成的所有费用。”她语气如常,神色却有些慌乱,看了眼房门,用手指占了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匆匆用手抹去。      “姑姑若喜欢,可以过来授课啊。”      “如此甚好。”      “姑丈最近忙不忙,他上次来我爹地不在,爹地说有空想见见他呢。”      外面陈管家马上敲了几下门,淡淡唤了声“夫人”。      “素素,今日我便先回去了。”      她站起看我,我点点头,她也点点头,拉着我往外走去。      “陈叔。”      “夫人。”      “把带来的银票都交给染织厂的陈掌事。”      “是,夫人。”      我目送她坐车离开,刚才在屋里,她在桌上写的是初七,货远。      货远仓,几乎所有北方大型的货仓都是货远旗下的,这陈启明居然拉了元家一起作奸犯科,怪不得他有恃无恐。他大概料想元常显就算再狠,也不能一枪毙了自己的亲人。      人总在慌乱中更加慌乱,就像我此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六月初七,还有五天,我必须马上告诉元常显。      迟疑了一小会儿,我拿起电话。我从不打电话找他,因为我知道他很忙,他偶尔会打电话回来,次数少,话更少。      “素素?”他的声音暗哑,显然又没好好睡觉,我有些心疼,叹了口气。      “素素。”他压低声音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顿时又觉得全身像过了遍电,脸红心乱跳。      “爹地。”细若蚊吟的声音从嘴里吐出,两个人都一震。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他恩了一声,听不出什么异样。      “我想你了,”我按了按心口,气息微乱,“我想你了,你回来见我好不好?”      遣了所有人去睡觉,我自己坐在客厅里等他。      原来广告里说得不错,恋爱果然是酸酸甜甜的味道。我自顾自走着神,听客厅里的摆钟慢慢行走,感觉仅仅过了一瞬,就听到外面院门开启的声音,汽车驶了进来,然后停下。      我有些慌乱地站起身,看着紧闭的大门,听着他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然后门被有些急躁地拉开。      客厅就亮了一盏小灯,元常显手还握在门把上,我呆呆站门内,他也微愣在门口,随即马上恢复常态。      “阿木,有句死人说过的话你应该记得。”      “唔,什么?”      “非礼勿视。”      他三两步走到我身前,俯身急急吻住我。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吻,他的动作不算轻柔,甚至带着些惩罚意味,我却方寸大乱,手在空中挥舞几下,紧紧抓住了他的军装一角。      他似乎觉得不尽兴,一手扶住我的腰,一手托住我的后脑,慢慢加深了这个吻。      元常显想,他也算是过了半生,元素素却把他变成了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他以前可以动辄数月地留在军营,现在却没办法太久见不到她。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就是这个道理。      等元常显最终心满意足放开我时,我腿一软差点摔倒,他连忙弯身抱起我,笑着说,小东西,赶紧长大。      我脸一红,把头埋到他怀里,他摸摸我的头,将我抱起往二楼书房走去:“走吧,去听听我的宝贝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告诉你?”      “连美人计都使出来了,我怎么敢辜负你的一番心计。”      我红了脸,怎么觉得这个男人现在越来越坏了。      靠在软榻上,慢慢告诉他我们天津布庄的伙计听到陈启东的醉话,还有元常青来找我的那一段。想了想,最终没把我的北平布场和四省布庄所组织起来情报网络告诉他,这既是我的情报来源,也代表了我的一方势力。若是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他,那也许是我最后的退路。      那时的我不知道,其实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元常显的掌握中,我没有把所有事情告诉他,在两个人的爱情建立之初,多多少少伤害到了他。我可以对我的父亲知无不言,所必须对我的男人有所保留,因为那时的我始终相信,总有一天我是要离开的,尽管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觉得。      我们可以从父女变成情人,却不能从情人再回到父女。      元常显一直耐心听我说着,等我说完了,他也没露出点惊讶之色。      “你早知道了?”      他摸摸我的头,没有说话。      “原来文复比我了解你。”      元常显略微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我学他眯了眯眼,一根手指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问:“告诉爷,想到什么对策了?”      他失笑,握住我的手,“对策没有,戏,倒是有一出。”      “什么戏?”      他但笑不语,我坐直了,两手揉揉他的脸,威胁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大人,小的什么都坦白,但是……”      “但是什么?”      他一个翻身将我压倒在软榻上,“要先收点福利……”      元常显已经深深陷了进去,她香甜的味道,她的小心思,她惊世骇俗的言行,她跳跃的小性子,这近一个月的时间将他所有的情感汇聚在一起,他沉溺于她的一切。      可是他的公主,还没有完全相信他。或者说,还没有完全相信这段爱情。早前是她追着他跑,等她追到了,却又懒得跑了。元常显不禁笑了起来,他的小东西从来不是个会负责人的人。       ☆、皇帝不急      在家待了三天,元常显悠哉得人神共愤。没有外出,也没有与什么人会面,只偶尔在书房看看书,陈启明送来的顶好的信阳毛尖都快见了底。      就像此时此刻,元常显坐在我的小花园里喝茶,阿木在一边逗元小宝。元小宝已经长成了大老虎,我却总是无法想象这货是森林之王。      我缓缓挪到阿木身边,给他使了个眼色,日本人都要打来了,你们怎么这么悠闲?      阿木朝元常显那边努努嘴,人家老大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嚯地站起来,大声说,“阿木,闲死了,给爷打套拳看看。”我丢过去一块大洋,阿木抬头,嘴角抽搐了一下,又低头继续跟老虎玩。      我气势汹汹走到元常显面前,仍旧大声说:“你肯定有对策,你绝对有对策,你今天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碰我!”      他本来见我走过来习惯性地伸手想抱我,此刻手停在半空,他挑挑眉,不置可否地收回手,自顾自拿起茶碗喝茶。      茶成了你生活的全部了么?!喝来喝去也不嫌烦!      我看着他,真生气了,转身就往主屋走去。      阿木一个闪身拦住我,两手扶在我的肩上低头看我:“生气了?真是小孩子。”他笑笑,对我身后的元常显说,“二哥,有的你哄了,小丫头脾气大,记仇。”然后又促狭地看着我,“我自动消失。”      我瞪着他,心想,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这闪身的功夫学来。      阿木推我一把,我一个不稳落到身后人的怀里,他握住我的双臂,我正在气头上,一使劲居然就挣脱了,于是僵立在原地。      他也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我一跺脚,又要往屋里跑,他一把拽住我将我揽到怀里。      “你这一生气就跑的脾气到底是谁惯出来的。”      “谁惯的,你那么闲怎么不猜猜看?不爽,不爽就再把我扔进大牢去好了!”      他一顿,随即笑了,“阿木说得对,小丫头脾气大,记仇。”      “你知道以后态度就端正点,不然我一定跑得无影无踪,谁也别想找到。”      “你大可一试。”      他的语气如常,却让我浑身一颤。      我心里一直不安,日本人在几个沿海城市都有动作,眼下他们只缺一个侵华突破口。这个年代的人不知道,一旦日本人进来,多少地方得成了人间地狱。      尽管跳入未知的历史,但是中日立场是明显的,日本人的企图与野心也清晰可见。我虽不清楚四军的局势,但印象中日本在武器装备方面,强过中国太多。      我猜到了元常显一定有了一些部属,只是怕他小看了日本人,最后会吃亏。而他又如此不相信我,什么都不说,于是弄得我很气闷。      他打定主意不让我知道,我连偷听都无门。      “朱方年!”      “小姐……”      “你跑什么跑?”      “小姐看错了,我怎么会跑。”      “你为什么不会跑?你这不是在跑。”      朱方年委委屈屈地看着我,我心里的火气顿时消散。      “你走吧。”      “小姐……”      “走吧。”      “小姐,其实……”      不想听他说话,我小跑进房间,关上房门。      元常显,你好,你好得很。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这几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元小宝在一旁似乎感知到我的不安,一直都很乖。也许我一直都扮演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角色,也许他们不告诉我有他们的原因。      元常显从书房出来已经深夜,元素素房里的灯还亮着,他脸上浮起一抹温暖。小东西这几天跟他闹脾气,不让他碰她。      他轻手轻脚推门进去,老虎醒着,趴在床上东张西望,她靠着它,似乎已经睡着。      元常显灭了灯,走到床边躺下,小心地将她揽到怀里。叹了口气,才几天,她就敢给他瘦成这样。      她从小到大每次一生气就折腾自己,她痛,他就比她痛十分,他从来都拧不过她,也不跟她拧,因为最后他总会丢盔弃甲。她是他的命,他舍不得她哪怕掉一根头发。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抓了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又亲亲她的脸,才渐渐睡去。      元素素不知道思虑也能成疾,她夜里又梦到了陆青宁,那个女人不费一言就击溃了她所有防备,她梦到了吉村的那个男人,直到最后一刻都睁大着眼睛狰狞地看着她,她也梦到了武颛,她抓着他的手问他,爹地,你告诉我,中日战争到底打了多久?      中日战争到底打了多久?      中日战争到底打了多久?      ……      “素素,素素?”      我睁开眼,李木的脸出现在眼前。      “阿木?”      李木皱着眉看她,突然记起元素素失忆醒来的那天,她对他说,她叫武青青。      “怎么了素素,做噩梦了?”      “恩。”      元素素童年有阴影,小时候也常常做噩梦,李木小心翼翼将她搂紧怀里,小声哄着。      “做了什么梦,告诉阿木好不好?”      “恩。”      “梦到了什么?”      “阿木,我在吉村烧死了个人,但是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恩。”      “但是我记得他的眼睛。”      “好看吗?”      “不好看。”      “谁的眼睛好看?”      “恩……反正阿木的眼睛不好看。”      “臭丫头。”      “阿木,你不要难过,现在我也杀过人了,我们都是坏人。”      “恩。”      “我还梦到陆青宁,我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她了。”      “梦到她什么了?”      “梦到她哭了。”      “为什么哭?”      “忘了……”      元常显推门进来的时候元素素已经在李木怀里睡着,两个人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沉重。元常显是真心搭了一台戏给元素素看,他有自己的打算,并不是刻意不告诉元素素,确切地说,连李木也只知道其中的一小部分。      他没想到元素素已经焦虑成这样。      而元素素心里想的是,周围的人已经习惯性地对她隐瞒。她失忆的那段时间,关于以前的事情没有人跟她透露过半句,这漫长的一年多时间里,没有人跟她透露过半句,她一个人挣扎惶恐,就如现在。      她与元常显的关系变了,元常显对她的信任没有增加分毫。如果男人真的只会对一个女人索取,她在心里慢慢坚信,她不是他的那个女人。      元常显如果知道元素素就这样轻易地下了定论,不知道会作何感想。然而在尝到爱情滋味最初的时间里,患得患失是最容易出现的情绪。元常显在三十一年人生里有过一些女人,却是第一次尝试爱情,尽管这段感情也许已经在他心里埋藏了很久,尽管他自己从来没想过他和元素素会有这样的结果,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无论以前如何,此时此刻他爱元素素,深爱,所以这一次是他疏忽了。      元素素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仍在李木怀里,她动了动,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素素不气了,爹地什么都告诉你,恩?”      元素素在梦里已经把元常显否定了无数遍,此刻有些心灰意冷,她觉得元常显这行为有些马后炮。她起身下床,离开元常显的怀抱,元小宝正在壁炉边自娱自乐,她招招手,它便屁颠屁颠跟上来。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元常显有些无措。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无措过,已经忘了那滋味。如果说元素素一直在患得患失,那么元常显从一开始就笃定元素素是他的,她会一直在他身边,慢慢长大,慢慢长大。      现在他开始怀疑,他为什么会这么笃定。      爱情里原本就是这样,一点小事就能引出大问题,电视剧里有句台词这样说,细节打败爱情,可不就是这样。      元常显虽然不认为这次事件会对他们的爱情造成什么影响,但确是给他提了个醒,面对爱情,元素素是脆弱的,他必须更加重视她的情绪,他必须更加小心翼翼去呵护她。      元素素气过了,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晚上吃饭时元常显没有下来,她就觉得自己白天的时候做得有些过了。饭自然也没吃成,她推开书房的门看到元常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站在原地歪着头看他。      元常显背对着她站在窗边,听到开门声也没回头。窗户大开,外面的风吹进来,连带元素素的头发也在风中飞舞。元素素把门关上,风便停了下来。她看着元常显高大的背影想,这家伙不是在施美男计吧?      她从背后抱住元常显,这么多年来一直元常显抱她,她从没有这样抱过元常显。很早以前看过一个报道,绝大多数男性喜欢被自己的女人从后面抱住,那样会让他们产生一种强烈的被爱的感觉。      元素素抱了一会儿,元常显没有一点反应,她有些气馁地松了手,却在下一刻被他拉入怀中。      “想明白了?”      “恩。”      “是爹地不好。”      “恩。”      我们花了多年去追逐一样东西,往往等得到时却松手了。很多人认为爱情需要考验,其实考验是一个消耗爱情的过程,有时候只消耗对方心中的爱,有时候消耗两个人的爱,无论如何,最终都会一败涂地。      真正的爱情经不经得起考验不得而知,但是当真正的爱情来临时,便不会容许任何东西任何人来破坏,心里念的想的只有如何去呵护,如何让爱情长久,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本能。    ☆、初七      初七晚上我们到了天津,在城郊换了一次车,然后进了城里的一处院落。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来得极为隐秘。院子里接应我们的人是朱方年,这一点让我极为受挫,我的小跟班在局里担任重要角色,而我在局外喝西北风。      我们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又换了车直接去了货远仓。天津码头我以前来过,元家货仓倒是没去过,看来元常显是想在这里将他们一网打进。      仓库后面有个隔间,看样子是才开不久,隔板都是新的。看这架势,我突然觉得陈启明很可怜,一心一意想做点惊天动地的事情,却不知道有人早在别处等着看他出丑。      我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索性什么也不问,坐在元常显腿上,靠在他怀里睡觉。元常显脱了白色手套,有些宠溺地摸摸我的脸。      最近几天没有休息好,一睡便睡到不省人事,朦胧中似乎听到些声响,我睁开眼,元常显的外套盖在我身上,但是人已经离开。      阿木冲我招招手,我屁颠屁颠跑过去,他在墙上开了一个小洞,我们俩便挨在一起偷看另一头仓库里的情况。      仓库门很大,似乎有人正在试图从外面把门打开。显然费了一番功夫,两个类保镖的人物打开门走进来,沿仓库走了一圈,然后找了椅子坐下来交谈。我竖起耳朵,他们居然在用日语交谈。      阿木的师父就是日本人,所以他日语很好。我戳戳他示意他翻译,他点点头。      “你晚饭吃了没有?”      “还没,你吃了吗?”      “我也没吃。”      “我们一会儿去吃饭?”      “好,去吃什么?”      我看看阿木,他面不改色地小声翻译,可那厢两个大汉分明在大声争执。      争执了一会儿,当阿木翻译到吃红烧肉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开始快速地脱衣服。我鄙视地看一眼阿木,又兴致勃勃开始围观保镖大叔露出一身肌肉。      真是剽悍呐,只是稍稍有些过头。我摇摇头,一脸担忧地扫了眼阿木单薄的小身板,他立刻在我的眼神下阵亡了。      阿木虽然常年练武,但是一直很瘦,甚至有点文弱。不像我家老元,一副美国大兵般的好身材,标准的将帅之姿。      那边脱了衣服的保镖大叔说了两句什么,便开始将另一个保镖大叔扑倒,我感觉像在看A片,两个人相互撕扯,最后便赤条条抱在一起。      咽了咽口水,看向阿木,他厌恶地瞥着那两人肉搏,感觉到我的注视,连忙用手捂住我的眼睛。      “这你也敢看,知不知羞?”      “唔,我要看我要看!”      我挥开他的手又往里看去,两个大型肌肉男一上一下,已经开始呻吟,我顿时觉得天雷滚滚,这时身体突然腾空,抬头看到元常显的黑脸,我自觉吞下要出口的惊呼。      “嘿嘿,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抱我坐到角落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剥了包装塞我嘴里,这是出门前我偷偷塞到他口袋里的。      墙另一边还在呻吟,似乎很舒服,似乎又很难受,我撇撇嘴,不就那么回事。      不和谐的杂音清晰地传来,我有些不耐烦地张望,元常显立刻把我的头按回去,他也极不耐烦。      不一会儿那边传来一声大吼,然后就是悉悉索索的穿衣声。那两人结束得真及时,估计他们再不结束,元常显会立刻冲过去把他们毙了。      我抬头,刚好看到元常显的侧脸,不知道是不是我心理作用,这家伙长得真是帅啊。伸手戳戳他的脸,他转头看来,我咽咽口水,心跳又如雷了。      他了然地眯眯眼,心想,等会儿一定要亲手毙了那两个混蛋。      正当我们三个人心思各异,心神飘乎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立刻跑到阿木旁边,果然,陈启东正引人搬着大木箱进来,方才那两个大汉此刻已恢复成保镖状态,话里言间,国语竟说得十分标准。      货物一箱一箱搬进来,又过了一会儿,陈启明也走了进来,兄弟俩小声交流着。      我吃完一块巧克力,还意犹未尽,转头像小狗一样看着元常显。他摇摇头,我垮下脸,他叹气,指指衣服,我低头一看,他的外衣还在我身上,我手伸进口袋里,果然摸到两块巧克力,立刻坐直坐好继续看戏。      阿木鄙夷地看我一眼,我塞一块巧克力到他嘴里:“想吃就说……”      货物都进了仓,他们清点了一遍,然后来了一个人,在陈启明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立刻迎了出去。看样子大boss来了,这里才是这出戏的□吧,我暗暗想。      脚步声伴着说话声传来,元常显看着元素素的背脊一点一点僵硬,他有点不忍,最终仍是一言不发。      手杖一下一下敲击在地上,那个在噩梦里出现了多少年的面孔慢慢出现在视线里。阴暗的地窖,黑暗里的声音,我不自觉地发抖。下意识地去寻找阿木,那两年的每一天里,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天黑前看不到阿木。因为如果阿木不在,就没有人拦着老太太把我关到地窖里。      阿木摸摸我的头,然后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大,依旧如当年那般温暖。      元常显早知道这一切,他带我过来,是想让我亲眼看到他办元家么?      老太太身后慢慢走出来一个人,我瞪大了眼睛,那狐狸附身的样子不是严子瑜是谁,大尾巴还在身后晃呢!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阿木按住我的肩,示意我先看看再说。我恶狠狠地扫了一眼元常显,他回视我,那眼神意味深长。好吧,我是利用过严子瑜想离开他,略心虚地转过头,我又继续围观那边的情况。      元素素不知道,她的那一点心虚让元常显心一沉,他有些懊恼又有些失落地判断,元素素对严子瑜是有感情的,那些日子里报纸的头版头条,并不是空穴来风。      陈启明作为日方代表,替日本人将军械运到天津港,然后屯到元老太太的货仓,元老太太又找了东军做靠山,可是这中间的利益纠葛是什么呢?      陈启明一看就是小人,爱财贪权,这种人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可是元老太太图什么呢,严子瑜那个狐狸又是为什么来搅这滩浑水呢?      我快要好奇死了,他们说话太小声,我听不到,也猜不出。      这时严子瑜慢慢走到离我们近些的椅子上坐下,他与陈元二人离得远了,说话就大声了。      “元老夫人,军火的事我不管,这点东西我也看不上,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要的,是不是会如约给我。”      陈启明有些疑惑地看向老太太,似乎对这两个人的交易一无所知。      老太太容色不改,似宣告似绝断地说:“启明,严少看上了常青,我已经做主,等此事一了,就让常青随严少回金陵。”      陈启明一震,我一震,阿木也一震。他仍旧握着我的手,而此刻我只觉得我的手骨都要被他捏断,连连挣扎。他似回过神,有些抱歉地看着我,我忍着痛冲他摇摇头。      “可是常青是我明媒正娶的妻!”陈启明失神地低喃,他的眼里分明地写着,她也是你的女儿啊!      “大丈夫何患无妻,常青,自有她的宿命。”      “如此,便依老夫人所言。”陈启明敛了神色,眉目间如平时般温文,仿佛刚刚送出去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严子瑜一直如同局外人般听着,手指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别人不了解他,我再不了解他就枉费老天安排我们同为天涯穿越人了。这狐狸,戏演得跟真的似的。      我看看阿木,真是难为了这孩子,现在一定心痛得要死。      这时两声敲门声传来,元常显走过来,拍拍阿木的肩,“走吧,差不多了。”      门打开,站了一院子的人,他们看到元常显,都不约而同恭敬地弯身行礼。我站在他身后,连惊讶的心情都没有了。      仓库大门打开,里面的人看到我们,神色各异。      “老夫人好兴致。”元常显不着痕迹地把我推到阿木身边,自己慢慢走到老太太身侧。      “比不上大帅的兴致,大帅深夜造访,必是了然一切,元齐氏无话可说,大帅动手吧。”      “哦?私通敌国,勾结外军,卖女求荣,夫人以为,本帅该如何动手?”      老太太状似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面带嘲讽地说:“见不得人的事,大帅做过的,只怕不比妇人少。”      元常显眯起眼,低头小声对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老太太仿佛受了巨大打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然后视线转到我身上,随即惨然一笑:“真是江山辈有人才出,大帅如此手断,叫老妇人甘败下风。”      那边严子瑜看到我,利索地站起身,走到我身边,“素素,本少戏演得如何?”      “可以冲击奥斯卡了。”我白他一眼,小声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过来?”      “不关我事,是老太婆找上我家死老头。”      “那元常青是怎么回事?”      “也不关我事,你家boss的主意。”他耸耸肩,撇清关系,随即又神秘地靠近我,小声说,“不过既然来了,我也送你一份大礼。”      严子瑜拍拍手,他的副官钱卫走了进来,他吩咐了两句,钱卫便向其中一个大木箱子走去。      “元大帅,元夫人,相信你们对本少的作风都有耳闻,与本少交易,本少从来都是买一,赠一。”      箱子打开,站起一个人,她异常美丽的脸上尽是冰霜。      我心里一叹,这不是元常青是谁。刚才老太太与陈启明的话她应该都听到了,可是她的脸上却没有悲伤,她看着仓库里的众人,仿佛累极。      “元夫人,货既已到,本少不管这批货以后的去路,反正该做的本少都已做到,常青小姐以后便与元家再无关系。”      “你这混蛋!”阿木握了拳就要冲上去,我立刻冲过去挡在严子瑜身前。      元常显阻止阿木的手停留在半空,眯着眼看向我。      “阿木,子瑜是为了我!”      阿木的神情少有的肃杀,他看着我,慢慢垂下了手。      仓库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元常显走到我面前,将我拢到身侧,对我身后的严子瑜说:“如此,便多谢严少。”      “大帅客气,本少也只是父命难违。”      我瞪他一眼,示意他见好就收,他回我一眼,意思让我记得欠他一回。      “子瑜还有事,今夜便赶回金陵,他日有空再来北方拜会大帅与小姐。”说完,便带着他的人走了。      他一走,朱方年带着北军的人鱼惯而入。      “大帅。”      “军械缴了,人都给我关起来。”      “那老夫人?”      “押回北平家中,驻兵看守。”      “是。”      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转身看向阿木,拍拍他的肩说:“带常青回去吧,这次不要再弄丢了。”      “二哥。”阿木红着眼,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      元常青心里有痛,不一定会再接受阿木,可是他们之间有爱,只要有爱,其他的只是时间问题。我想,这才是元常显今晚的目的,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阿木。他不告诉我,也是怕我露了口风吧,阿木怎么会让元常青经历这种事。      无论如何,他们两人之间再没有了阻碍。这些年来郁积在心里的结终于被解开,我吐出口气,有些欢畅地看向元常显。他实在是太厉害了,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      他似乎也有些触动,看到我高兴的样子,唇角微微上扬,勾出浅浅的笑涡,只一瞬,又恢复成平日里严肃的样子。      元常显从军以前为元家打理生意,负责天津码头的货运与装卸,货远仓的人表面上是元家的人,其实早就被他收拢。加上明面上有天津军部,现在的天津码头,就是运来只苍蝇他都知道。      我急得水里来火里去的,果然是枉做了太监。       ☆、他不是圣人   傍晚来到天津,从货远仓出来不过才九点多,前后三四个小时,却仿佛发生了很多事情。      阿木与元常青连夜赶回北平,而元常显则带我来了他的旧居。      他跟我说这是他十几年前住过的房间,那是他十几年前睡过的床。我在床上滚来滚去张望,他将我定住,把我的手举到眼前细细端详,晚上在隔间里被阿木那一下用力,他到底还是注意到了。      “你后来没有再回来过?”      “没有留宿过。”      “爹地,以前我也求你把常青姑姑带到阿木身边,那时为什么不应允?”      “这些事本不该外人插手。”      “那现在为什么插手了?”      元常显捏捏我的鼻子,没有回答。      “现在为什么插手了?”      “因为有个小姑娘一直为这事黯然神伤,她还跟我说,阿木若是没有与常青在一起,她便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我有些尴尬地笑笑,好像忆起是有这么回事。      “爹地,我觉得你特别神勇,尤其是今晚。”      我躺在床上看他,他仍握着我的手腕检查,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其实要说我不恨你家老太太,那是骗你的,我怕她怕得要死。不过我现在长大了,她关我,我会逃嘛。”我得意地笑笑,“你不知道,上次就算阿木不来,我自己也能跑出去。”说完,突然想到那时并没让阿木告诉他这事,但是阿木把事情弄这么大,他应该知道的。      他确定我没被阿木弄伤,放开我的手,终于把视线移到我脸上。      “想说什么?”      “不知道,突然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元常显摸摸我的头,一阵敲门声传来,我连忙翻身起来开门。管家站在门外,递来一个纸包。      管家金伯自元常显还是元家二少时就跟着元常显,这十几年他一直守着这处宅子。      “小姐的睡衣。”      “恩,谢谢你啊,管家。”      我冲管家笑笑,发现他依然站在门口没走。      “还有事吗?”      “有事告知大帅。”      “哦,爹地!”      元常显闻声走来,老管家立刻收掉客气的脸孔,满脸都是慈祥与亲近。      “大帅久未在此过夜,我找了一个机灵的孩子来为小姐守夜。”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从他身后走出来,一身军装从头到脚都显大,我心道,果然是个孩子。      “知道了。”      金管家点点头便下楼去了,我对着门外的小男生小声说,困了就去睡。他憨憨一笑,在门边立正站好。      我关上门,抱着管家给我的纸包进了浴间。洗完澡打开纸包,一件黑色丝质睡衣滑了下来。      早先元常显说要在这里过夜,我便让管家帮我找件睡衣,管家二话不说就应下来。我用一根手指挑起睡衣,心想,原来这时代的女人已经这么前卫。这布料,还不如古时的肚兜布料多。      这老管家这是按谁的喜好来的?我叹口气,元常显当年在北平的名号可不就是“风流二少”,他在她还未长大的时候,到底就已经有了多少女人?      “爹地!”      元常显闻声过来,我从门里探出头,把睡衣丢给他。      “帮我找一件能穿的衣服。”      元常显看看手里的东西,顿时明了。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自己的衬衣给我,等我出来,又拿了干毛巾帮我擦头发。      “爹地,你以前带女人来过这里?”      我开始盘算,元常显今年三十一岁,他在天津大概是十七八岁以后那两三年,真是好样的。怪不得当初他带我回元家说我是他的女儿,也没有人怀疑。      “你有过几个女人?”      元常显有些哭笑不得,现在才来秋后算账,是不是有些太迟了?      “素素觉得几个合适?”      我撇撇嘴,不理他。      他叹气,揉揉我的头发:“早点睡吧。”      “爹地,你喜欢过几个女人?”      元常显眯着眼沉思,似乎真的在想这个问题,我睡意全无,也眯着眼等他回忆。      “素素这是要跟爹地算账了?”      “恩,”我点点头,“差不多,你态度认真点。”      元常显静静地看了会儿元素素,然后笑了,转身拿起一旁沙发上的军装套在身上。      “这么晚了还要出门?”我看看房间里的大钟,“都十一点了。”      “爹地还有事,乖,早点睡。”      他走过来亲亲我的额头,然后转身走出房间。      我终于也成了传说中无理取闹的女人,把房间里元常显以前的东西翻到地上,瓷器陶器都扔到地上,弄得整个宅子噼噼啪啪响。金伯在门口敲门我也不理,他用备用钥匙进来,我穿着元常显的衬衣站在窗前怒视他。      “你说,你到底替元常显为多少女人买过衣服?这里到底住过多少女人?元常显到底有多少宅子藏过多少女人?”      “这话从何说起,小姐您别摔了,当心弄伤自己。”      老管家叹气,到底还是个孩子。虽然大帅说这位小姐是他的女儿,但是他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没那么简单。他活了六十多年,阅人无数,怎么会看不出那两人的关系。      小姐问他要睡衣,他自然就往那方面想了,还费了一番功夫找来那么一件睡衣,现在却有种惹祸上身之感。      元素素坐在床上,看着小女佣把屋子一点一点收拾干净,她发了会儿脾气,又开始反省自己。21世纪的新女性是淡定的,不会被男人牵着鼻子走。      等一切又恢复平静,管家小心翼翼守在门口,生怕里面那位再弄出点什么事情来。      元常显去了一趟天津军区,这种事向来都是晚上去,白天动静太大。等他回来便发现管家金伯站在卧房门口,旁边还有守夜的士兵,和一个小佣人。深更半夜,阵仗倒不小。      他走上楼,管家小声对他说:“发了一通脾气,刚睡下。”      元常显点点头,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他自己推门进去,发现元素素已经睡了,便去浴间洗去从军营沾来的尘土,然后在元素素身侧躺下。他习惯性将元素素揽到怀里,没想到元素素一翻身就滚到另一侧。      元素素听到那人的轻笑声,心想,21世纪的新女性是聪明的,她们主导男人。      “爹地,之前那场戏也是你安排的吗?”      他一滞,想起早前那场活春宫,淡淡一笑,“哪一场?”      元素素嘿嘿一笑,“爹地,我想摸摸你的腹肌。”说完手就往他丝制睡衣里伸去。元常显没有阻止她,他没有办法把往事拿出来重新写一遍,他也不是圣人。      守夜的小兵叫蔡晟,这一夜他见到了北方军的大帅,也见到了那位小姐。他常常听人说起大帅的事迹,他们天津军区的申七行委员长私下里就常常说,北军里头除了他自己,就属他们大帅最英明神武。他现在觉得他们委座跟大帅比起来,就像山上的土匪。      夜深时大帅离开了,出门时还跟他点了点头,里面那位小姐却开始折腾,他看着金管家满是褶皱的脸上更加愁苦。大帅回来以后里面安静了会儿,然后又传来说话声,后来小姐的哭声就没停过。起先一直在喊疼,蔡晟心里也不舒服,那位小姐之前还对他说,困了就去睡,大帅怎么舍得真动手打自己的女儿。      蔡晟正犹豫着要不要通知金管家来阻止时,房间里又传来元常显的声音,软软腻腻的,乖,素素不哭。蔡晟心里叹息,打疼了还不是得自己哄,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姐哭了很久,后来声音慢慢弱了下来,变成了绵长的喘息声。然后又隐约传来女子的呻吟,似乎很舒服,似乎又很难受,像小猫儿一样,伴着大帅的笑声。蔡晟觉得大帅对小姐其实挺好的,虽然打了她,但是哄了那么久,后来大概又上了很久的药酒。大帅是军人,难免出手重了些,但是慈父多败儿,小姐脾气确实有些大。他在心里暗暗想,大帅不仅是一位出色的军人,更是一位好父亲。      元素素如果知道蔡晟心里所想,估计会找根绳子吊死自己。前半夜她看了日本人的戏,后半夜别人听了她的戏,所谓人做事天在看,一事抵一事,真是公平得很。      元素素不是没有憧憬过爱情,她始终认为女人不一定要嫁个有钱有权的人,但一定要嫁个有气度的人,他也许并不博学,但会在思想的层面上震慑女人。她小时候元常显是大家庶子,也有自己的无奈,等她长大爱上元常显的时候,他已经身居高位,英雄,果断,沉稳,有气度,有魄力,她爱上了她最想爱上的那种人。      女人在追逐爱情的时候,总是抱着幻想。其实爱情并不是下车时他为你拉开车门,吃饭时他为你拉开座椅,起风时他将你的散发别入耳后,你高兴他也高兴,你悲伤他陪着你。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他会对你很好,却不一定时时都在你身边,他事事为你打算,却不会替你做决定,他会指引你,但是必须让你自己想明白,他在看着你许愿时会想,如果真有神明,请护她一世周全。他会在你听不到的地方告诉你,他不是圣人。      元素素与元常显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他的内心。但是不急,元常显想,只要让她知道爱情并不是一场游戏,并不是她高兴了就要,不高兴了就可以离开的一场游戏。他会慢慢让她知道,他有自己的处事方法,他在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做过一些不得已的事情,他以后或许还是会做一些她不想知道的事情,但他会看着她长大,然后慢慢陪她走完这一生。      他想告诉她,他不是圣人,但是他会一直爱她。      早上金管家上楼时蔡晟正靠在门边打着盹儿,金管家正要开口,门从里面打开了,蔡晟一个不稳摔到地上。      元常显一手搭在门把上,一手还在扣着衣扣,他面色温和,看到蔡晟的滑稽样子还配合着笑了笑。      金管家恍惚间觉得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时大帅还是元家的小少爷,也是这般温润如玉。      “金伯,端些粥过来。”他正要转身,看到蔡晟,便对他说,“回去休息吧,这里不需要你了。”然后挥挥手,自己转身回了房间。      厨房早已备好了粥,不一会儿金管家便端着托盘上来。元常显正在帮元素素净脸,见他进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再看元素素,一副累极的样子,好像还没睡醒,闭着眼任凭元常显摆弄。元常显帮她擦了脸,把她扶起来靠在怀里,然后小声说:“素素乖,漱口。”然后取了一旁的盐水送至她嘴边。      元素素皱了皱眉,眼睛张开一条缝,配合着漱了几口水,然后在元常显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元常显跟金管家使了个眼色,金管家把粥盛进小碗里端来,元常显撇了一眼,没有伸手接。      “换小勺。”      管家又匆匆下楼换勺,心想着不知道宫里的娘娘有没有这待遇。      元常显用勺子搅一搅碗里的粥,散发出些香味,又小声对元素素说:“素素乖,喝点粥。”      “起来再喝。”元素素往元常显怀里蹭了蹭,含含糊糊地说。      “就喝一点。”      元常显把勺子送到元素素唇边,她的嘴配合地开了一条小缝,慢慢把粥吞下去。喝了半碗粥又喝了两口水,元常显才把元素素放下,元素素自觉滚到被窝里呼呼大睡。      金管家一生未娶,从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还可以这样,他觉得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女人可以吵可以闹,但是离开男人就不行了。元素素离开元常显会怎么样金管家不知道,但是对于元常显来说,元素素显然是极其重要的。      元常显亲了亲元素素的脸,然后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军装往外走去,管家也端了托盘跟着出去。      “我去趟军部,中午若没回来,务必把小姐叫起来吃饭。”      “是。”      前一夜元常显去军营申七行一直陪着,军营里那些老小子备了酒,元常显来了以后认认真真巡视场地,检视装备,还见了一些士兵军官。那些老小子便不敢把酒拿出来了,后来元常显走了,那些酒自然就落入他申七行手中。      申七行本来不想碰那酒,但是副官送来时他闻到酒香,确实是好酒,他便尝了一口。他发誓他就尝了一口,谁知他回府时他家那位小娘子非要说他去了花街,死活不让他进房。他堂堂天津军区总委员长,就这么靠着府里回廊下的柱子睡了一夜。      元常显视察完军营又要来军部,申七行第二天早上随军部的军官们一起在军部大院外等待元常显,他落了枕,眼下还一片青黑,一副刚从花街回来的样子。而作为天津这边的最高领导,他还得站在最前头,想躲都没地方躲。      当申七行见到神清气爽的元常显时,心里已经放了无数暗箭,卑鄙,卑鄙,把老子整得不人不鬼,自己却人模狗样地出现。元常显不知道申七行已经给他打上了禽兽的标签,他在经过申七行时稍稍停顿了一下,想起朱方年跟他说过,申七行前不久娶了一个悍妻,他随即想到了元素素,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申七行几乎是立刻溃不成军,他捂着胸口一副受了巨大打击的样子。元常显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有时间自己也好好操练操练,委员长也要有委员长的样子。”      走进天津军部大院,元常显忽然想起元素素昨晚说过的一句话。      “我要鲜花,戒指,你当着很多人单膝跪地向我求婚,不然我不嫁。”      不顾他的失神,她说完便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元常显想,这一抹温暖,他不允许任何人或事来破坏。       ☆、面对      天津事件以后,元常显就直接去了北平军营。日本人已经开始行动,他统领百万大军,丝毫不能松懈。      我回到帅府的时候元常青已经在了,阿木连夜把她送来,然后自己离开。      陈文复告诉我,东军和北军基本是站在一条线上主战的,而西南二军就不好说了。西军占据西方,领土面积最大,野心也最大,而南军占据着福广两港,如果他们之中任何一方主和,与日本人合作,那中国危矣。      元常青一直绝口不提阿木。女人有时候就是会做一些自己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她离他那么近,爱了他那么多年,却不知道如何再面对他。我与红线见她日日郁郁寡欢,却束手无策。      六月末的时候我开始筹建学堂,这事谋划了好久,却一直没落实。刘紫萱一向对这种事情充满热情,可这次却表现得不冷不热。她与徐家二少订婚宴就在下月,年底即可完婚。      自上次我与刘凌谈过以后再没见过他,后来在染织厂遇到刘紫萱,他已经不在她身边。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坐在花园里想,刘紫萱到底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能不管。      “红线,去把方年叫来。”      “小姐,他去天津了。”      “怎么又去了,”我站起身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魏真在吗?”      “魏统领送常青小姐去染织厂了。”      “啧啧,帅府还有人吗?”      “小李子回来了。”      “好,你去让他准备一下,一会儿跟我出趟门。”      在北平城,黑道就等于洪帮。但是这几年刘坤老了,开始想学徐耀华那样把家族漂白,他开了自己的刘氏公司,而黑道那一块儿则全部交给了刘凌。现在的北平,洪帮就等于刘凌,北平八成的赌场舞厅都归他管。      我带着小李子去了旗开赌庄,这是北平最大的地下赌庄,没点权势的人来进不来,这里随便一场的赌注都够外面的百姓一家老小吃好几年的。场子里主事的项四爷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也是个有眼力劲的人,他亲自出来将我引入贵宾包间。      “小姐有什么吩咐,凌爷交待过,小姐的事就是洪帮的事。”      “四爷,我开门见山了,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刘凌,就过来了。”      “这……不知小姐找凌爷有什么要事?”      “是私事。您可以带他来见我,或者告诉我去哪里找他。”      刘凌不想让别人找到他,那么谁也别想找到他。      “那我也不隐瞒了,凌爷受伤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谁干的?”      “有些日子了,刚从医院出来。”      “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后院,我带小姐过去,剩下的小姐自己去问凌爷吧。”      我点点头,示意小李子在包间等我。      我早就猜到有事发生,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刘紫萱倒也算沉得住气。      赌庄的后面就是民宅,项四爷带着我七拐八拐进了后院,然后通过一道小门入了后面的宅子。水池回廊假山竹林,地方不小,确实是静养的好地方。      刘凌正在花园里跟人下棋,待我和项四爷走过去,他对面那人转过身来,我怔在原地。      这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情。      “素素?”刘凌站起身向我走来,“你来可是有事?”      “就来看看你,也没别的事。”      刘凌点点头,看了眼我身侧的项四爷,对方立刻转身离开。      “这是青宁,我的朋友。”      陆青宁对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我们认识。”      如果说你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带着一段属于你的记忆的话,那么陆青宁关于我的记忆一定不是美好的。      “青宁姐。”      “既然你有客人,我今日就先走了。”她看着我,却是对刘凌说。刘凌点点头,她便笑着离开。      “你认识青宁?”      “恩,只是那时她还不那么爱笑。”      他引我坐下,取了杯子倒了杯茶给我。      “你找我是为了紫萱?”      “是,但是现在我想你先告诉我,你跟青宁姐是什么关系。”      “青宁?”刘凌想了想,说,“素素,我不是有意瞒你,我想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无论如何,我与青宁都不会危害到你,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个局。”      我叹口气,点点头。      “那紫萱呢?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刘凌站了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因为陆青宁而忽略了他的身体情况。他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倒也看不出受了什么伤。      “那日我约紫萱在刘家花园见面,我把心里所想都同她说了清楚,没想到却被刘锦廷听到。”      “刘家大少?他做了什么?”      “他将此事告知了坤叔。”      “你别告诉我你受伤是刘坤搞的鬼,刘凌,你到底受了什么伤?”      “三刀六眼,坤叔将我逐出洪帮。”      三刀六眼,我浑身哆嗦了一下,刘坤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这种人,至少他是真的疼爱刘紫萱。      “是不是他想把你踢出洪帮,最后促成了你带着洪帮脱离那群老头?老爷子荣禄半生却丢了这么大基业,倒是便宜了你。三刀六眼也值了,反正没死。”      我嘿嘿笑笑,刘凌本来有些严肃,此刻也有些好笑地坐下来。      “话说回来,刘凌,刘坤不是很喜欢你,为什么不同意你跟刘紫萱在一起?”      “坤叔也是为紫萱好,跟着我,少不了刀光剑影里过日子,这北平城里不知多少人想我死。”      “那紫萱呢?”      刘凌的脸上此刻终于有了些病态,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没有回答。      可怜的孩子,估计被刘紫萱那个笨丫头伤透了心。在爱情面前,再理智的男人都会变成白痴。      阿木为情所困,刘凌为情所困,严子瑜也勉强算是为情所困,我身边最幸福的男人也许要属朱方年了。至于我家老元,我嘿嘿一笑,应该也是幸福的吧。      无论如何,我的学堂正在紧锣密鼓开始筹建。染织厂后面的空地清一清,正好做我的工人子弟公费学堂。      朱方年在府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天津码头对北方来说是个极其重要的地方,我想元常显派朱方年去天津办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元常青自来帅府以后一直对什么都没有兴致,而自学堂开始建了以后,她几乎每日都会早出晚归去督工。学堂的兴建她是又出钱又出力,我和文复商量了一下,决定就给学堂起名“常青”,“常青学堂”。      关于刘紫萱的事情,等我想去找她的时候,却发现哪里都找不着她了。刘府的管家每次都告诉我,四小姐专心待嫁,已不外出见客。我给她留了一封信约她见面,她没有来,她的小丫鬟给我送来她的回信,她说,往事已矣。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七月中刘紫萱订婚,整个北平的上流社会都去参加,她没有邀请我。我觉得有些伤感,便跑到刘凌那里坐了一天。知道刘凌受伤以后我倒是常常去看刘凌,却没有再在他那里看到过陆青宁。他的身体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我想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思虑过甚。      八月末,学堂终于建完,小小的两间平房,却耗了元常青很多心血。当刻着“常青学堂”的大匾被挂上大门时,我看到她笑了,笑进眼底,她是真的高兴。      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心想,我家老元真狠心,说不来见我就不来见我。      元常显晚上本来应该待在南山,他临时起意要连夜从南山赶回主营,谁知车在中途抛锚了。丁望山下午已经先回了主营,此刻在荒郊野外,只有他与司机。      司机慌里慌张地检查车子,而元常显站在路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军营那边发现大帅没有按时回来,派车来接时,已经很晚。丁望山坐在前排,几度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小姐下午来过大营,属下跟小姐说大帅在南山,小姐便叫属下派车送她去南山。”元常显没有什么异色,丁望山想了想,便又接着说,“属下想小姐到南山没有见到大帅,便叫老王送她回北平了。”      丁望山没有从元常显脸上瞧出什么,便什么也不说了。本来擅自送元素素去南山,是要军法处置的,丁望山叹了口气,如果不送,估计是要被元素素折磨的。他也是在心里权衡过了,才决定两害取其轻,派车送她过去。      元素素在车上颠簸了大半天,晚上早早上了床休息。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一阵凉意,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她眯着眼反应了一会儿,惊叫一声翻了身扑进来人怀里。      “你怎么来了?”      “有人巴巴地跑去找我却没见着,我料想今晚有人失意,便也巴巴跑来安慰。”      元素素心满意足地笑着,借着微光看着元常显的脸。元常显也被她感染到了,深吸一口气,也心满意足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元素素似是想到了什么,小声嘀咕说:“怎么感觉像偷情似的。”说完又觉得好笑,脑袋在元常显怀里蹭了蹭。      她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刘紫萱的事情,刘凌的事情,陆青宁的事情,元常青的事情,阿木的事情,他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办法解决。可是见着他了,她却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元常显摸摸她的脸,突然笑了。      “这可不是偷情,偷情要做很多事情。”      “偷情还要做什么事情?”元素素刚问出口就发现自己问了特别白痴的问题,元常显很配合地笑了出来,亲亲她的额头说:“今天先放过你。”      这时几声敲门声传来,丁望山在外面小声催促:“大帅,该走了。”      元常显揉揉元素素垮下的脸,在她耳边低声说:“乖,再睡会儿。”然后自己翻身起来,提元素素盖好被子,提着搭在一边的外衣军装走了出去。      从来到走,前后不过才一刻钟。      元素素从元常显那里得到了些力量,这段时间被刘紫萱勾起的无力感便淡了些。如同当初刘紫萱对她不离不弃,她也不会放弃她。      刘凌身体养好了以后,将原来的洪帮改成了汉堂,自己做了龙头。在那个位置上,身上绑了太多人的性命,他如果不站出来,不知道得死多少人。我现在与他倒是很亲近,有点像多年老友,时不时聚聚。      之前去刘家一直见不到刘紫萱,我想了想,便以元常显的名义给她下帖,邀她来帅府一叙,并派了军车去接。不到万不得已,我其实不想这样,但是我必须和她谈一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让红线备了茶,坐在客厅饮了一天茶。刘紫萱来时已经傍晚,她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不错。      刘紫萱带着些怒气,坐在沙发上既不喝茶,也不理我。我心里正盘算着下一步怎么走,元常青回来了,她如往常那样向二楼走去,走了几步却又从楼梯上下来,走进客厅坐下,坦然自若地自斟自饮。      “我是真心想嫁给海生哥,为什么你们都要阻拦?”      我心里一松,终于沉不住气了,正要开口,元常青按住了我的手。      “素素,你先去看看元宝,我替你招待刘小姐。”      我脑子里升起一个大问号,又从元常青脸上读不到什么信息,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离开。      元常青头一次对别人的事表示出关心,我在花园里跟元小宝玩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刘紫萱似乎正在经历元常青经历过的事情。      两个为情所苦的女人在客厅里待了将近三小时,刘紫萱离开时站在院子里远远看我一眼,然后慢慢走上车。      我从未见过刘紫萱那样淡漠的样子,她在我印象中一直是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的样子。我想,元常青也没能让她改变想法。      “傻女子,总有一天她会后悔。”元常青站在门边看着刘紫萱离开,悠悠地说。      “常青姑姑后悔了么?”      元常青微楞,然后低下头微微笑了出来。我歪着头看她,心想,这个女人真好看。      没有压力,没有胁迫,刘紫萱只是单纯想嫁给徐海生。或许她爱刘凌而不自知,又或是她没有爱过刘凌,无论如何,她为了她的婚姻,情愿抛弃很多东西。      翌日我遣人送去祝帖,祝你幸福,挚友敬上。      每个人在面对抉择时都会彷徨,其实真正重要的不是你最后选择了什么,而是你是否面对了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当你坚信自己不会后悔时,就不要因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想法。       ☆、暗结   淡淡的惆怅中,迎来了我十七岁生日。      元常青在府里住了近半年后,越来越外放。她与我轮流在学堂教书,每月月末的时候会准时问我讨要薪资。      阿木这小半年住在军营,竟一次也没回来过。文复说日本人如果要侵华,首先要除了阿木,不然留着这么个重磅炸弹,他们必食不能安,夜不能寐。      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我家阿木是谁,他就是三国里千里走单骑的赵云,武功卓绝,还玉树临风。我时常感叹,如果多几号这样的人物,还要军队干什么。我这么跟常青说的时候她一愣,然后缓缓笑了,像十六岁少女一般,沉腼,嫣然。      我想如果阿木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如同我当初想的那般,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刘凌住回了自己的宅院,但是我很喜欢旗开赌庄后面的别院,他便把那座别院赠予我,并且封死了别院与赌庄之间的那道门。      全北平的人都在说他忘恩负义,侵吞了刘帮主的基业,但是他如今权势过大,加之时不时与北军大帅的掌珠我喝喝茶,上上报,他在北平的地位已经很稳固。前段时间我与严子瑜的风波已经过去,刘凌成了北平百姓茶余饭后口中“大帅女婿的新人选”。      这股舆论,甚至盖过了徐刘两家联姻这件大事。刘紫萱在十月份嫁给了徐敏生的二哥徐海生,我依旧与刘凌在别院饮了一天茶。我是真心祝福刘紫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股惆怅抹不去,感觉她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就知你一大早过来是来讨礼,堂堂帅府大小姐,这般没脸没皮。”      刘凌的宅院在城西,还取了一个看似很有内涵的名字,叫“浅园”。就如同韩愈,名愈,取字退之,有进有退,既体现了他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又让后人称颂。而刘凌名凌,住“浅园”,我个人认为纯属是一种装模作样装腔作势的行为。      无论如何呢,我每次去染织厂必定经过他家,便时不时过来叨扰下,蹭个饭,或者顺点名茶走。      “我也知道你一早给我备了大礼,快拿出来。”      “你先去学堂,回府的时候顺路过来拿,东西沉。”      “呦呦,什么宝贝?沉?我希望是金子!”      刘凌摇摇头,将我赶出去,小李子早已见惯这场面,也不来帮我。      我到染织厂时陈文复正在案头对账,我轻手轻脚靠近他,准备吓他一跳。      “东西放在书房,自己去拿。”      “你就不能好好让我吓一次。”      我正在原地嘀咕的时候突然有人在我背后低喝一声,我惊叫一声跳出三步远。      严子瑜在不远处哈哈大笑。      “你吓死我了!”      “怎么样,见到本少高兴吗?”      “你怎么过来了?特地来为我过生日吗?”      “今天你生日?告诉爷,想要什么?”      我白他一眼,这家伙这个时候来北平肯定有什么特殊原因。      “文复~”我扒到书案前,可怜兮兮地说,“严子瑜大老远来看我,你能不能帮我代代课,我今天招呼一下他。”      陈文复挑挑眉,严子瑜鬼叫着扑上来,“少爷我今天要跟着陈先生学经营之道,谁有空跟你玩。”      “你确定?”      “咳,反正你老爸晚上邀我上你家吃饭,你急什么?”      “你说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吧,我发了拜帖,大帅回复说晚上帅府一叙。喂喂,今天白天难得我有时间,你就放过少爷我吧……”      “你要是骗我,我就阉了你。”      “啧啧,你也算是个女人……”      文复依旧镇定自若地看着账本,我嘿嘿一笑,拍了拍严子瑜的肩。      “别学经营了,学学教学之道吧,今天给小朋友们上上课,有不懂的就问陈先生。”说完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我家老元藏得够深的啊,昨晚遣人送来一条黑曜石项链,跟去年送我的耳坠是同款的,还说今日恐怕回不来了,啧啧,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喜欢玩惊喜。      “小姐,小心柱子!”小李子慌忙拉我一把,我抚抚胸口,定了定神。      “本小姐早就看到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      小李子一副我相信才鬼了的表情,我瞪他一眼,他又规矩地站在我身后。      “小姐,接下来去哪里?回府吗?”      “先去一趟刘凌家,然后回府。”      “凌爷恐怕不在浅园。”      “没事,管家在。”      拿了刘凌的大礼,然后回去给我家老元做一桌好菜,我太久没见他,着实有些想念。      “小姐,小心柱子!”      “……”      元常显倒不是故意制造惊喜,他原本确实不能陪元素素过生日,而昨夜严子瑜的拜帖送至军营,他让副官稍微安排了一下,才挤出来了一些时间。      北方五大军区逾百万军队,又恰逢紧张时期,每天有太多事情等他处理,太多人等他去见,他确实没有太多时间分给元素素。前日得到消息,西南两军已经秘密联盟,最迟三个月,西线就要开战了。日本人想先引发四方内乱,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都办好了?”      “是,大帅。”      军车行在路上,元常显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帅府已经加派了人手,元素素身边跟着一个李大,元常青身边有魏真,朱方年办完最后一件事,也会快马加鞭从天津赶回来。丁望山想,元素素果然是元常显的软肋。      “刘管家,我赶着回去呢,刘凌到底要给我什么?”      “哎呦小姐,这如何是好,凌爷说小姐下午才会过来取,这会儿东西还在路上呢。”      “要不我明天来取?”      “这……小姐都等了这么久了,马上就到了,凌爷吩咐了今天一定要交给小姐。”      “好吧,”我撇撇嘴,“那我自己在府里逛会儿,到了你让小李子来找我。”      “要不我带小姐去,小姐也不认识路。”      “得了吧就这么大点地方,”我起身正要走,发现刘管家马上露出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表情,于是又收回腿,“好吧,刘管家您带我玩,恩?”      “是,小姐。”      元常显傍晚赶到帅府,严子瑜已经把府里的好茶喝了个遍,正在跟元常青说话。元常青见元常显一个人回来,原本带着笑意的脸上立刻恢复了平时的淡漠。      张妈接过元常显的外衣,告诉他元素素还没回来,他点点头,心里想着那小丫头一定是四处讨礼去了。      严子瑜见到元常显进来,极其罕见地露出了严肃之色。      “大帅。”      “去书房谈。”      严子瑜平时最瞧不起元常显那副成功男人的派头,好像所有事尽在他掌握似的。而今夜他代表的是东方军,他稍后与元常显所谈的将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但是却极有可能决定了国家的未来,所以他不得不严阵以待。      “你再说一次?”我抓着刘管家的衣襟,心里狂风大作。      “小……小姐。”      “刘凌在哪里?”      “在马场。”      “刘管家,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告诉刘凌,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来见我,我在启元医馆等他。记住,不要告诉别人。”      大学的第一堂课,老师问我们,你们以后想做什么?      我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幼儿园的时候老师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说我想做警察,小学的时候老师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说我想做医生,中学的时候老师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说我想做律师。等上了大学,我便一心想去支教。      你看,其实我一直是个好孩子。      元常显与严子瑜谈了两个多小时,他本以为等元素素那个小坏蛋回来,一定会偷偷上来搞破坏,他连门都没锁严实。魏真守在门外,除了元素素,他不会放任何人进来。可是等他们谈完下楼,元素素还是没有回来。      “大帅,出去的人回来了,说小姐中午就离开浅园了。”红线也略显担忧,元素素知道元常显要回来,按照她的性格,应该不会乱跑才是。      元常显点了点头,对身后的魏真说:“打电话给战备处李成江。”      李成江负责在暗中保护元素素,他掌握着元素素一切行踪。      “是。”      这事确实不符合元素素的作风,元常显眉心微蹙,严子瑜这时却来告辞。      “大帅,本来还想跟素素好好吃顿饭,如今看来得连夜赶回去了。”事关重大,他也要回去好好准备一下,“礼物明天会有人送来,本少可花了不少钱,素素一定会高兴的。”      元常显点点头,严子瑜便急火燎燎地走了。      严子瑜的车刚走,另一辆军车开进了帅府。丁望山与来人交谈两句,疾步往主楼走去。      “大帅,电话没打通。”      丁望山越过魏真,在元常显耳边说了什么,元常显“嚯”地站起来。      “魏真,派人出去找,务必要找到素素。”      “是!”      元常显还想交待些什么,最终没有开口,他拍拍魏真的肩,然后对丁望山说:“回军营。”      小李子跟着元素素一路游荡,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叫了元素素好几次,她却仿佛没有听见。从医馆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不知道屋里的三个人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元素素出来的时候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而孙亦青与刘凌的面色也极难看。      他们一直往出城的方向走,小李子想,出城之前无论如何都要把小姐劝回去。出城以后的路有太多,小李子也不知道元素素想去哪里,连元素素自己也不知道,她正一步一步走在通往军营的路。      在小李子以为已经走了一夜的时候一辆军车在他们身后急急停下,元常显从车里走下来,小李子立刻退到一边。小李子一直跟在元素素的身后,他不知道元素素的眼泪流了干,流了又干,仿佛没有止境。      元常显唤了元素素两声,没有回应,他快步追上她扳过她的身子,却发现她几乎把一生的悲伤都放在脸上。      他的小姑娘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如是想,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元常显抹去她的眼泪,像哄小孩一样低声说:“乖,告诉爹地发生了什么事情。”      元素素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她拉开贴在自己脸上的手,转过身,云淡风轻地开了口。      “我从刘凌的管家那里得知,你有一个孩子。青宁姐为你生下了一个孩子,已经有四岁了,一直养在刘凌那里。”      元常显从未刻意隐瞒他的过去,他想那些元素素迟早会知道,但是他并不想她以这种方式知道,更何况这件事他并不知情。他确实让陆青宁上了他的床,也确实知道她怀过他的孩子,他亲眼见她喝了那碗药,药还是孙亦青开的。      真是百口莫辩。      “是亦青接的生,我问过他,确实是你的孩子。”      元素素可以容忍元常显之前有过女人,但是不能容忍他有个孩子。她自己在没有父亲关注的阴影下活了那么多年,她不可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元常显有些无奈,陆青宁确实是个聪明的女人。元素素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一个人胡思乱想了这么久,此刻一副异于平时的冷静,已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元常显低笑起来,她估计连决定都已经替他做好了。      “这一次,”她捂住心口转过身,“这一次……”      元素素想说,这一次,你放我走吧。她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每一次都让她痛得不能自抑,可是现在却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元常显静静地看着元素素,看着她微张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看着她布满泪水的双眼里尽是无措,他突然想起元素素早前跟他描述过书中的一个人物,他看着她,心碎了一地又一地。他当时故作不解地问她,哪来这么多地,她还笑骂他不解风情。      然而这一刻仿佛耗尽了他的一生。他没有时间去质问陆青宁,没有时间去查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有时间把元素素抱在怀里告诉她即使这件事是真的,也有解决的办法,他没有时间。军事吃紧,远处丁望山焦急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小声催促着他,他第一次觉得他的人生有了漏洞,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元素素的情绪到达顶点,终于爆发出来,她跪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元常显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走上前紧紧抱住元素素,这不是他的心,这是他的命啊!      “大帅,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丁望山急得浑身发颤,他生怕元常显一个冲动就抱着元素素回府了,他生怕元常显一个冲动就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了。元常显一直都太过理智,但是他背负的太多,元素素是他心里唯一一点支撑与信念,他失不起。      “你走吧。”元素素盯着地上的石子,软软地说。      “等我。”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他只能跟她说,等我。      元素素,你等着我。    ☆、夜袭      该来的人都不在,晚上的生日宴显得异常冷清。元常青说,难得的一个日子,府里准备了这么久,不要拂了大家一片心意,于是剩余的几个人带着各自的心事坐在了桌前。      元宝在屋里上蹿下跳,似乎特别高兴。去年生日的时候阿木把它送给我,那时它才出生不久,我自作主张将它的生日也定在今天。它玩累了在我身边坐下,我摸摸它的脖子,心里顿时一片柔软。      “魏真,陪我喝点酒吧。”      “是,小姐。”      我微微一笑,这家伙平时才不会那么好说话。      “张妈,拿些酒来,我与魏统领不醉不归。姑姑与红线来做裁判,看我与魏真谁喝得多,小李子你一会儿负责抬魏统领回去。”      魏真眉毛都没有抬一下,等张妈拿来了酒,二话不说就往嘴里灌。      这一夜,没有人制止,每个人都微笑着看我与魏真拼酒,我们边喝酒边说着话,直至深夜。      张妈和红线都去睡了,元常青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魏真趴在桌上,已然醉死。方年说魏真宿醉后必定会大睡一天一夜,我偷笑着对小李子说:“你去把魏真藏起来,怎么隐蔽怎么藏,明天我带着元小宝去找。”      小李子不情愿,但是看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便抬起魏真走了。之前的反常把这孩子吓着了,大概在他心里我是天子第一的混世魔王,永远都不会有那样失魂落魄的一面。      “张妈掺了太多水了。”我晃晃手里的酒杯,冲元常青眨眨眼睛,她缓缓一笑,摸摸我的头顶。      后半夜元小宝很不安分,我在床上睡不着,它也没睡,一个劲东张西望。我安抚地轻抚它的背,它才慢慢睡去,这怕是世上最与我心意相通的生物了。      “元小宝,刘凌是陆青宁的亲弟弟,他一直帮陆青宁养着她和元常显的孩子,我好害怕。”      陆青宁把自己的亲弟弟送入洪帮刘坤的眼皮子底下,暗地里一步一步帮他走到今天,刘凌入洪帮的时候,陆青宁甚至还没有加入军方,她这般目光长远,比我厉害何止千倍。      我一直认为刘紫萱年幼不知事,现在想想或许她早已知道刘凌的秘密。她这般倔强,怎么能忍受自己爱的人接近自己是另有目的。      一声枪响突兀传来,我猛地坐起来。      细细听去,又传来两声枪响。附近只有帅府一处宅院,不会有人这么大胆在附近练枪。      我连忙穿衣起身,拿了抽屉里的女式手枪贴身藏好。想了想,又把迷糊的元小宝推进衣柜里,匆匆走下楼。这时元常青也闻声出来,神色警惕地走到我旁边。主楼晚上只有我和元常青,红线嫁了以后我干脆让所有的佣人住到边上东西两楼,让她们也有自己的空间。      动静越来越近,我跟元常青相视一眼,怕是出事了。      元常显才走,阿木也不在,朱方年被外派到天津明天才能赶回来,时机算得如此之好,到底会是谁?      帅府百来个护卫,平常没人敢打帅府主意,就是有,也在还未靠近时就被帅府的护卫悄悄解决。今日这般打到院子里,还是第一次。      我四处查看了下,连后门处都有争斗声。我看到案子上的电话,连忙拿起听筒,又颓丧地放下,果然用不了,对方是有备而来。      我咬唇,元常显这么滴水不漏的人,怎么会出这种批漏,到底是哪里算错了?      “小姐!”小李子从二楼跳下来,匆匆走到我身边,“小姐快随我走,我刚查看过,来了不少人,帅府不保了。”      他说这话时完全没有看元常青,他只能带我一个人走。小李子是阿木的人,他却在最关键的时候选择放弃元常青。      “他们此时来,目标只可能是我。你带我走了,所有人都会死。”我沉思片刻,握住小李子的手,“你若能逃出去,速去报信,或许我们还有救。”      “小姐!将军吩咐过我……”      “小李子!”我打断他,“速去报信,我答应你,我会保护好我自己,也会保护好大家。你不去,我便在这里与大家共存亡。”我拿出腰间的手枪,紧紧握在手里。      小李子看我一眼,急促地说:“小姐一定要保重,不然李大万死难辞其咎。”说完冲上二楼,一闪身便不见踪影。      他不再是那个日日跟在我身后的孩子,他叫李大,早在进入军营的那一刻便已成长,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我脑子飞速运转寻找对策,魏真不省人事,不知道小李子把他藏到哪里,我只期待他不被找出来。元小宝还在楼上,我必须想办法让它不被找到,帅府的护卫估计会有死伤,府里佣人不超过十个,此刻应该都在一起,还有元常青,我不能让她有事。不能现在冲出去,会造成不必要的意外发生,小李子说来了很多人,我要尽可能争取时间,他也许已经逃出去了。我不能想元常显,我必须靠自己。      “姑姑,一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保命要紧,爹地和阿木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元常青点点头,她的手微微颤抖,脸上却没有半点惊慌。      外面的动静没有持续太久,我想起小李子的话,帅府不保了。这时门被外力撞击了一下,我与常青对视一眼,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门被撞击了三下,晃荡着打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来,外面的人显然没料到我和元常青就笔直地站在客厅,他们堆站在一起,没有立刻冲上来。      过了一会儿,堵在门口的人让开一条道,一个看起来像boss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微笑着走进门,眼神在我和元常青身上来回扫着。      “我是元素素,我乖乖跟你们走,放过其他人。”我脸上越淡定,心里就越慌张,一边仔仔细细观察对面的人,一边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不愧是将门之女,”他轻佻地看着我,走近两步,“不过我今天来不是掳人的。”      话音刚落,几个人举着枪冲进来,包围住我与常青。      “要知道,活人比死人更适合做筹码。”      “呵,小姐真是胆识过人。处在这般劣势,还能跟我谈条件。”      我现在一心只想让他们出去,元小宝还在二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      抬眼望去,院子里张妈红线和几个小丫头被围在一起,不呼救也不吵闹,我心里一动,不愧是我帅府的人。      元常青轻轻捏了捏我的手,然后迈开一步。      “是谁告诉你这楼里就剩我们二人?是谁告诉你我们在这里?”她怨毒地看着院子里的人,几将冲出去。      男人似乎受不了如此愚蠢的问题,他一挥手,两个人立刻拿枪进来,粗鲁地推着我们往外走,剩下的人也跟着一同往外走。      我心里松了口气,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天已微亮,走出主楼,我跟元常青俱是猛地一震。前院的另一侧,帅府护卫的尸体正在被一具一具堆到一起,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这个男人,他屠了帅府。      他杀光了,我的家人。      我偏过头,不忍再看一眼。      男人将帅府仅剩的几个女人聚到了一起。红线像只小母鸡,护着我和常青,我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她下意识松了口气,又立刻绷紧了神经。      男人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看我们一众妇孺如此镇定,竟突然笑了。      “小姐如此镇定,莫不是以为元大帅会赶来救你?西军周国章领七万大军攻打宣定城,兵临城下了北军才收到消息,元大帅此时恐怕自顾不暇,况且我们已经封锁了消息,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几个小丫头听了,终于瓦解了最后一丝伪装出来的淡定,失声哭了起来。他们杀了那么多人,真的不差我们几个。      元常显一定很心痛,辛苦壮大的军力,却是要先打自己人。我看了眼元常青,她倒没露出惶色,只是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如此,要杀便杀吧,我大帅府里的人从来都不畏生死。”我坦然地看着他,要杀早杀了,也用不着废这么多话,他们肯定另有所谋。      他没有答话,就在我不远处抬头看着日出的方向,静静站着。      天一点一点亮透,等太阳完全出来,他突然转头来看我,许久,又看了看我身侧的元常青,随即笑了。      “我道元大帅为何将小姐保护得这样好,都说元三小姐常青之容貌倾国倾城,原来素素小姐也这般夺人心魄。”他靠近我,两指抬起我的脸,“不瞒小姐,昨夜周国章已经攻城,现在必已进驻宣定,我命人接到战捷的消息即刻告知元大帅府里的情况,然后等大帅拼了命赶回来,当着他的面杀了他最重要的人。”      我惊骇地看着他:“那你也逃不了!”      他哈哈大笑:“我为什么逃?我没想活着回去,李木杀我父兄,我杀不了他,也杀不了元常显,就让他们也尝尝地狱之苦。”      “李木心爱之人是我,与素素无关,你只管拿我的命去。”元常青在一旁淡淡地说。      “常青小姐何必心急,等人来了,我便一个也不会放过。”      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我拼着我自己,也得保住她们。我叹口气,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还是安全的,只要不去招惹他就好。      可惜这人费了一番功夫来捣乱,偏就见不得我们好过。      “我收到消息,听闻小姐与大帅之间可不止父与女那么简单。”他俯□,在我耳边轻轻地说,“这罔顾人伦之事行起来,是不是格外刺激?”      我抬起头震惊地看他,这件事只有极少人知道,都是我与元常显身边极亲近的人,他怎么会知道?他到底收了谁的消息?      他见我终于沉不住气,略带得意地笑了。      “不知若是这事传开,外人会如何看待元大帅,小姐你说呢,恩?”      我深吸一口气,偏过头,不理会他。      “不知小姐那小情郎严少爷,啊,还是北平这黑道龙头,若是他们知道了他们心中的元小姐这般不知廉耻,会作何想呢?”      他把“廉耻”咬得很重,我轻笑,看来他的线人是元常显身边的人。我身边亲近的人要么知道我与严子瑜没什么,要么知道我与刘凌没什么。      “啧啧,怎么,笑得这般开心,想到小情郎了?”      我垂了眼帘,这男人变态,就是想撩拨我,我越生气,他越高兴。我如果不搭理他,他就会想尽花样折磨我。      “既然注定命丧于此,我怎能不抓紧时间多笑笑?”      “我越来越喜欢素素小姐了。”他一手揽住我的腰往前一带,紧紧贴住他。红线常青想冲过来阻止,都被兵卫制止。      他的手还有两寸就碰到我腰间的枪。      “我现在想到了更好的办法侮辱元常显,你说等他赶来,发现他最爱的女人成了别人的跨下玩物,会有什么反应?”      我一震,他该有多难过啊。      “南军胡若为,莽仓之战军统大将胡继战死,长子胡若成夜袭不成被俘,自尽。你是胡若为。”      他一点也不惊讶,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发自内心地笑了。      “我喜欢聪明的女人,”他缓缓俯□,在我耳边低声说,“在下十分钦佩小姐的胆识,这样如何,小姐每服侍一人,我就留府里一个活口。”      “你最好说话算话,不然元素素无论生死,决不放过你。”我挣开他,转过身看着远处堆积的大片尸体,低声说,“素素愧对大家。”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悲戚,我不忍看,冷冷地对胡若为说:“是你先上,还是别人上?”      胡若为一愣,没想到我这么直接,眼神在我身上来回扫着,似要看破我。      “小姐这般勇敢的女人胡某以前见所未见,”他装作认真地数了数人:“八人,元帅最快午时才能赶到,小姐可以救下好几个人呢。”      “素素!”   “小姐!”      我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几个女人,突然想到了元常显,原来责任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元常显,事已至此,从今以后我终于再没有资格留在你身边。       ☆、援救      胡若为今天有点惆怅,从西军营里领了一千精兵,兵分几路极其隐蔽地来到北平,藏匿许久终于等到今天一举攻下了北平帅府。帅府不过百来人,一番激斗之后竟折了他三百多人。      李木的女人是四方闻名的美人,如此阵仗之下丝毫未露出怯色。几年前胡若为见过一次李木,谪仙一般的人物,他的女人竟丝毫未给他丢脸。      而那位被元常显隐在羽翼下的大小姐,年纪轻轻,竟也有了这样的气魄。      元常显久战未有败绩,李木更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角色,北军如此勇猛,连元常显的家将都能以一敌三。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带来的人都是精英,这怎能让他不惆怅。      元素素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面色平静,似在等他进一步行动。胡若为见过各种女人,像元素素这般不将女子贞洁放在眼里的大家小姐,却是没有的。他看了眼远处笔直站立的副官,眼里隐隐有了笑意。      “就去小姐的房间如何?若为不会让小姐失望的。”      “等等。”元常青突然出声,她定定地看了看转过身来的元素素,然后直直盯着胡若为。      “元小姐有何指教?”      “二哥沉稳,你折辱素素不过让二哥伤心,他日开战必加倍还之于西南,你此次前来的目的必不是如此。”胡若为来了兴致,抬手随意一挥,拦在元常青身前的士兵立刻收了枪。      元常青上前一步,仍是直视胡若为,“你要的是二哥的性命。”      胡若为微楞一会儿,笑了起来,如果天下的女人都如大帅府这二位一般,岂不是太有意思了。      “可惜百密一疏,你抓错人了。素素只是二哥的挡箭牌,二哥挚爱之妻与子都好好生活在府外。你若不信,大可去问问你军中之人,北军陆青宁多年前是因何离开北军大营。”      元素素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捏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元常青,耳边只剩下那一句“二哥挚爱之妻与子都好好生活在府外”。她不知道元常青如何会知道这些,前一夜的钻心之痛此时又回到她身上,她觉得周身发冷。      胡若为当然听过陆青宁的事情,他确实也不会因为元常青两句话就轻易改动此次计划,但是元素素一副受了极大打击又强忍着的样子让他觉得元常青说得似乎也不是假的。      “那小姐觉得若为该如何做?”      “比起让二哥伤心,不如折了他的手臂。你在李木面前杀了我,就等于毁了他。”      “呵,元常显何德何能,有妹若此。”胡若为摇摇头,女人就是女人,元常青此言一出,便将她之前所做的铺垫全部捣毁。眼前的两个女人是在争着去死,实在是太有趣了。      元常显在外面有没有女人,有没有儿子,胡若为并不在意。元常显是一个滴水不漏的人,只有一点相当之愚蠢,他从来没有掩饰过对元素素的爱,父女之爱也好,情人之爱也罢,有爱便是好事。      李木纵有毁一军之力,却没有统一军之能,更何况他今天来,一个都没打算放过,他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      在胡若为沉思之际,一个士兵匆匆小跑过来,在他身旁耳语几句,胡若为眼神立刻阴狠起来。      “带上来。”      元素素猛地一震,是小李子。他被几个人拖进院里,浑身是血,元素素不知道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她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一言不发。      小李子被扔在胡若为脚边,他睁开眼,环顾四周,找到元素素,缓缓露出一个笑。      “好,真是好。”胡若为看了看小李子,走到元素素身前,怒极反笑,“他也算是忠勇,一人断送了我七十多人,小姐觉得我该如何处置他?”      如果刚才是惆怅,现在就是愤怒了,他就不信他北军人人都这般神勇!      元素素看着地上浑身是血的人,他无法动弹,她也无法动弹,他身上在滴血,她心里也在滴血。      “你,能否留他一命,他才……”      胡若为仍旧是随意一挥手,十几支枪一同发射,元素素的声音被枪声盖住,地上的人抽搐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元素素张着嘴,颤抖着按住胸口:“他才十六岁……”      胡若为用食指抹去元素素脸上的泪,他此刻终于有些发自内心的高兴与满足,故作坚强,毕竟不是待客之道啊。      “如此,小姐便随我去吧,还有这许多人等着小姐来救呢。”      元素素木然地看着地上的小李子,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像是要置她于死地一般发生。她想起小李子刚来帅府时的样子,生涩而拘谨,有点像魏真,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他现在终于有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气活力,却再也不会对她笑了。      胡若为见元素素仿佛失了心智一般,心里更加高兴,转头对身后的士兵说:“按军衔排个号,大帅爱女的滋味,可不是人人都能尝到的,看好她们。”      “是!”      男人的嬉笑与女人的哭声在院子里交缠,胡若为弯身抱起元素素,大步走向主楼。      胡若为走到二楼,笑着问元素素:“小姐的房间是哪间?”      元素素猛地回过神来,元小宝还在柜子里。她挣开胡若为,对方也不恼,随便开了一个房间的门,元素素心里一沉。      “看来是这间。”      元常显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天微明的时候方布置完毕。宣定在西北边界,周国章带着七万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兵临城下。按理说西南刚刚结盟,不会这么冲动现在就挑起战事,周国章其人是个草包,他今夜趁乱取了宣定,一定会在天亮后率残部直取阜城,阜城就是他命丧之地。      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在书案上,部署了一整夜,他确信万无一失,可心里有一处总隐约觉得不安。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事脱离了他的掌控呢,元常显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想起前一夜元素素的失控,到底遗漏了什么?      淡淡一笑,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元常显不安,除了家里那个小东西。      元常显猛地站起身,笑容僵在脸上。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丁望山并没有进来通报。这条线路只有非常要紧的事情才会转过来,平时除了元素素,一般人不敢来打扰他。      他定了定神,急步上前拿起电话。      房门关上,怕胡若为怀疑,我一眼也不敢看衣柜。平时这个时候元小宝早已活蹦乱跳,此时房间里很安静,我在心里狠狠祈祷它中午前都不要醒。      “时间宝贵,小姐莫要让兄弟们苦等。”胡若为抓着我的手肘就要往床上带,我早已成惊弓之鸟,猛地甩开他的手。      “怎么,小姐想反悔?我还以为小姐真无畏无惧。”      “我只盼你遵守诺言。”      这种人杀人不眨眼,怎么可能指望他最后真的良心发现放人,只不过为常青她们争取些时间罢了。再也受不了任何人像小李子那样在我眼前出事,没有援军的话,我一会要坚持到胡若为把元常显引来。      闭了闭眼,我慢慢躺倒在大床上。      “那是自然。”      胡若为笑了笑,也不多说,脱了上衣取了配枪覆上来,我闭上眼,心如死灰。      “这第一个,小姐想救谁?”他轻抚我的脸,不待我开口,又说:“元常青,恩?”手滑到我的腰侧,从衣摆进去慢慢往上,然后轻笑一声,除了我的枪扔到一边。      “想死?总会如你的愿的。”他扯开我的上衣,深吸一口气,手随着曲线狠狠蹂躏。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起身脱了自己的裤子,然后拼命扯我的裤子。      等他分开我的腿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胡若为喘着气抬起头看我,我睁开眼看他,深入骨髓的恨。      “小姐该恨的人是元常显。”      他满眼都是欲望,两手紧紧抓住我的腰,正要进入,这时床边的衣柜爆发出一声巨响,元小宝蹿了出来。      胡若为愣了一下立刻跳下床去取枪,老虎一跃上去将他扑倒在地,对着他的颈子一口咬下去,生生将他的头撕了下来。      我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元小宝,这是我养大的元小宝。      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向我走来,我不自觉向后缩了缩。它停下,眼看就要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我连忙冲过去抱住它的头,轻轻顺着他的毛安抚它。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让我作呕,却让元小宝很躁动。我抱着它缩在房间离床最远的一角,它几次想过去都被我死死拽住。我不敢看床边的那一幕惊魂,更不敢让元小宝爱上血腥的味道,甚至不敢过去找一件衣穿。      混身都是粘腻的血,刚才溅的,老虎身上蹭的都有。我紧紧抱着元小宝,房间里的摆钟显示还不到九点,我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该怎么过去,更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外面少说有几百人,几百支枪,纵是我有只老虎也无力回天。而若被外面的人看到屋里的情况,估计会立刻杀了我们所有人。      “小宝,也许我们今天要死在一起了。”      元常显颤抖着放下电话。      朱方年想给红线个惊喜,连夜从天津赶回北平,他绕着捷径回府,却在半路遇到小李子。他中了一枪,却仍清楚地跟他说了府里的情况。      来了近一千人,府里护卫死伤严重,副统领魏真昨夜宿醉,现在生死不明。      “朱统领速速带援军来,李大去救小姐。”小李子说完,趁朱方年震惊的一瞬又转身跑了。      这简直是去送死!但是小李子毕竟跟在李木身边这么久,几个动作就不见人了。      朱方年疯了一样赶到军部给元常显打电话求援,军队驻在城郊,城里的布军比较分散,每个卡三五十人,元常显平时不来军部,驻在军部的兵卫也才一百多人。      谁能想到一千人的军队能视城郊大军如无物,躲过各处盘查,堂而皇之在北平城里集结犯事。朱方年想,这次对方真正是做足了准备,不仅有内线,只怕这内线地位还不低,连元常显都骗过去了。      摆钟指到十点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从进屋到现在已经一个多小时。      我抹了抹脸,走到门边挣扎着叫了两声“不要”,又制造了些响动,门外的人嘿嘿笑着走了。      我滑坐在地上,胡若为的头就在我脚边。只要没他的命令外面的人不敢轻举妄动,起身从旁边的衣柜里取了件衣服穿上,我强迫自己冷静。      十点半,又有人来敲门,这次似乎来了两个人。我深吸口气,打开门。      赤足站在门里,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衬衣,门外的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一次只能进来一个人,你们谁来。”故作镇定地往里看看,“胡若为累了,在洗澡,你们快点决定。”面上淡然,门里握着门把的手却因用力而泛白。      屋里隐隐传出水声,两个人对视一眼,一个人看起来官衔低一些,识相地退开两步,然后笑嘻嘻走了。      另一个人眼里闪着光,一把推开门进来。      他粗鲁地把我抱起扔到床上,我的头撞到床头的木板,痛得几乎晕过去。他除去自己的上衣和裤子,扑到我身上,一把扯开我身上的衬衣。      与刚才一样,我惊呼一声,元小宝从衣柜里扑出来,不给那人反应的机会,一口咬在颈上,头生生撕下来。      温热的血溅了一身,我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尽,一动也动不了。元小宝跳上床,在我身边趴下。      眼泪慢慢滑下来,元小宝自生下来送到我这,我从不敢让他接触血腥,如果有选择,我希望它永远不要接触这些。      我静静靠着身边的老虎,如果再有人来,故计重施已经不可能了,我还能做什么?所有的情绪涌上心头,我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最多一小时,如果再没人来救我们,再没人来救我们……      朱方年按照元常显的指示带了一些人小心翼翼靠近帅府,在帅府四周制造些动静,布下埋伏。过来巡查的人多为十二人一组,来一组杀一组。      他只能小心翼翼,里面太过安静,可以肯定活下来的人已经被制服。他们没有马上离开,手上必然有人质,但是这冲天的血腥味一直在扰乱他的心神,让他恨不得立刻就冲进去。      “若为!”激烈的敲门声传来。我惊坐起身,这么快,看了眼闹钟,还不到十一点。      元小宝跃到门边,蓄势待发。我捡起地上的枪,慢慢走到元小宝身边,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元小宝,敌人实在太多。”我摸摸着它的脖子,把它推进衣柜,“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      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儿停下,我把枪上了膛,提醒自己留一发子弹自尽,我绝不让任何人用我伤害元常显。      门外传来一声闷响,然后门被大力踹开。      李木骑马赶到的时候,朱方年还没有想到下一步对策,外围巡查的人已经全部干掉,里面依旧一无所觉。      李木一个翻身进了院子,不一会儿后门悄悄打开,开门的竟然是元常显,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      李木有个习惯,擒贼先擒王。大院里聚集了四五百人,他悄无声息走到院中央,暴露在所有枪口下。所有人都慌了,连忙看向院中官衔最高的一个人,那人动了动,还没开口下命令脑袋就开了花。      这下所有人都乱了,没人再去管人质,几百支枪对准李木。李木一闪身就不见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外围倒了几个人。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是李木!”所有人都惊惶了,等记起手上还有人质的时候发现人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      可惜的是当天没有一个活着的西军士兵走出帅府,神将李木的风采他们只能留待下一世去回味。那唯一一个离开的敌人,此时却早已离开。      元常显没有在人质里见到元素素,元常青紧紧抓着他的手说,素素被单独带到房间里去了。      元素素卧室的门开着,元常显还未进门老虎就扑过来,看到他,惊惶地在他面前停下,这老虎从小就怕他。      老虎还在。      元常显快步走进房间,心里一沉。床笫凌乱,地上一具尸体,头滚在一边,全身□。他走到浴间,发现里面还有一具尸体,无头,浑身□。      人已离开多时。       ☆、追逃   伴随着重重一声喘息,魏真骤然醒来。他只记得小姐生日夜里喝了很多酒,小姐失踪了很久,回来时有些落魄,饭桌前坐下时脸上却明明白白写好了“强颜欢笑”四个字。      魏真很少纵容元素素,更是绝不纵容自己,但是夜里元素素说要拼酒时,他没有拒绝。      于是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揉着太阳穴走出房门,发现他所在的整个西楼空无一人。整个帅府都透着不寻常的安静,院门外站着几个士兵,却不是原来那几个了。      “魏真!你终于醒了!”红线端着托盘,本想去看看魏真,却在主楼门口与他碰到。      魏真点点头,看向红线,对方鲜有的一脸肃容,既不像在生气,也不像在赌气,这份异于常态的冷静,不像是平日的红线。      “发生什么事了。”放下了心里“小姐在哪里”的疑问,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姐今晨被掳走,大帅和将军亲自去寻了,如今全城戒严,大帅命你守在帅府待命。”      魏真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沉稳地点点头。      红线见他一副淡定样子,心里凄苦一笑。      “魏真,此次不比以往,昨夜西军一千人围了帅府,护卫尽死。”      “什么?!”      “昨夜你醉酒,小姐命小李子,”红线声音微颤,她深吸口气,接着说,“命小李子将你藏起来,小李子他将你扔在后院,屠府时天还黑,估计他们只当你已死,没想到反救了你一命。”      醉酒造成的头疼全部隐去,此刻魏真终于真真正正清醒过来。      “小李子也不在了,就死在小姐面前。”红线看了眼魏真,不忍心一次次打击他,故一口气全部说完,“领头那人叫胡若为,他以我们的性命威胁小姐,将她带去房间侮辱了一番,后来将军和大帅赶来,他的副官将小姐掳走。”      “府里……现在,还有谁?”      “只剩我和张妈,常青小姐暂时回了元家,其他人被大帅遣散了,元宝咬死了胡若为,一直很躁动,大帅现在亲自带着。”      魏真后退一步,仿佛受了极大打击,他扶着主楼的木门,低着头,红线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放心,全城戒严,此时小姐一定还在城里,大帅和将军会找到她的。方年说,这一带极不易藏匿,那副官不会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定逃到人多的地方去了,但是为了以防万一,魏真,你要守好帅府。”      魏真抬起头,抿着嘴,一言不发。      护卫尽死,小姐受辱被掳,小李子也死了,他却平安度过一劫。      此刻李木正跟着方见在城里搜寻,全城戒严,所有人都知道帅府小姐被掳,饶是动静这么大,还是没有元素素的消息。      军犬几次失误,李木想,那恐怕不是一般的副官。      “将军,那贼人知道将小姐的衣物四散在城东与城西,恐怕小姐身上的气味也早已被掩盖。”      李木点点头,陷入沉思。      “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去了这么多地方而不被发现的。”方见在一旁小声嘀咕,昨夜动静太大,虽然李木没明说,但是午间他进帅府时那被一具具搬出去的尸体,真是惨不忍睹。      已至深夜,城里依旧灯火通明,各个关卡严阵以待,任何人都不许出城。元常显已然什么都不顾,商铺舞厅赌场歇业,全城展开地毯式搜索。      然而不仅仅是军方,黑道也在积极寻人。      刘凌承认他是故意让元素素知道陆青宁的事情,他想让元素素离开元常显。      最初的时候,他接近刘紫萱确实是刻意的,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种感情。刘凌与刘紫萱一直不温不火地发展,刘紫萱依赖刘凌,而当刘坤提出与徐家的联姻时,刘紫萱也没有反对。所以,对于刘凌与刘紫萱,刘坤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凌知道刘紫萱一直在等,等他出声反对她的婚事,她有一百种办法让刘坤答应她悔婚,答应她嫁给刘凌。刘凌自己也在权衡,如何能寻到一个漂亮的契机将洪帮掌握在手里。      从他入了洪帮那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在算计,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天多少人了,直到有一天元素素露出可爱的小酒窝,微笑着对他说,我也依赖我爹地,我也爱他。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这个小姑娘相信他,甚至是她眼中孩子般的刘紫萱,也一早就知道了他的居心,他给了元素素无数次机会怀疑他,质疑他,她偏偏一如既往相信他。      “老四,吩咐下去,元小姐被掳,让底下兄弟全力协助军方寻人。”      “是,凌爷。”      很多年后刘凌依然在想,该怪谁呢,到底该怪谁呢?他其实并没有爱上她,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非常非常在意她,在意到只要一想到她,心口就犯着疼。      这种在意让他放弃了那条最容易得到洪帮的路,三刀六眼,元素素你知不知道,其实真的很疼。      刘凌不知道的是,有爱才会在意,爱越强烈,就越在意。然而等他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      元常显坐在军部的刑讯室,一只手套放在桌上,另一只手套戴在手上,目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面色依旧温润如常。      刑讯室里只有两个人,丁望山心想,元常显到底是顾及了他的面子。接到帅府出事的消息时,元常显只震惊了一瞬,便立刻派人把他拘禁起来,没有给他一丝逃脱的机会。      这个人沉稳,冷静,敏锐,果断,他想做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幸好上天给他一个元素素,每个人都有弱点,那才公平。      丁望山在等元常显开口,只要他一开口,他马上会大义凌然地告诉他,大帅不用问了,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可是从元常显坐到对面开始到现在,除了期间朱方年进来禀报过几次,整整七个小时,他一言未发。      他做他的副官时间并不久,却也知道元常显一贯的行事作风,无形之中给你压力,迫你自己对自己投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拖得越久,元素素的处境越危险。丁望山暗想,此时元常显应该是心急如焚的,但是他脸上却丝毫未露异色,连着两夜未合眼,元常显甚至连一点疲态都为未表现出来。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所谓将帅之姿,确实是凌驾在场人之上的。      “大帅拘望山于此,必是全部知晓了,何必再浪费时间与我周旋。”丁望山微微一叹,“李成江是我害的,胡若为是我引进北平的,帅府因我沦陷,小姐因我被掳。望山自知会有今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身为元常显的副官,当然知道李成江是元常显安插在城中保护元素素的一枚暗棋,当然也知道元常显的行踪,几乎所有的报告都会经过他手,只要稍稍用点心,暂时隐瞒些情报还是可以做到的。      元常显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听他说完了,也未作出反应。丁望山的底细他一清二楚,北平第一副官,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做的,他甚至比丁望山本人,更了解他自己。这几个小时他一直在想,事情到底出错在哪里。      脑中的事件一桩桩连成线,最终所有的线都引到一个人身上,陆青宁。      自从元素素进入到陆青宁的视线里以后,吉村,孩子,胡若为,桩桩件件的事情开始慢慢脱离他的掌控。      陆青宁仿佛在他周围布了张网,而现在正是收网的时候。元常显自以为阅人无数,他以为他将陆青宁看透了,此番看来,为了今天,她只怕经营了多年。      丁望山若不开口,元常显还是有些疑虑的,毕竟他直到现在都没有怀疑陆青宁的忠心,这一点是毋庸质疑的,不然他也不会一直用着她。而丁望山一开口,元常显就百分之一百肯定此事与陆青宁脱不了干系。      丁望山一直细细观察者元常显,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不怕死,却怕元常显。他总有本事看到别人心底埋藏的恐惧,将之放大,然后让人生不如死。      元常显沉思了会儿,仿佛想通了什么,站起身。      “方年。”      朱方年推门进来。      “望山有办法联系到胡若成,你留在这里候着,照他说的办。”      丁望山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元常显。      “胡若成?”朱方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是早就死了?      “素素在他手上。”元常显将目光转到丁望山脸上,淡淡一笑,“望山,你知我手段,天亮前我见不到胡若成,便少不得求助青宁了。”      丁望山震惊地愣在当场,元常显拿起桌上的手套慢慢套上,从容地走出刑侦室。陆青宁与丁望山,或许还有孙亦青,他们之间的交易也好,相互利用也好,他没有兴趣知道,此时此刻最要紧的是找到元素素。当然,那些已经或者企图挑战他的底线的人,总得得到些教训才好,礼尚往来毕竟是从祖宗那里传承来的美德。    ☆、胡若成   木门打开一条缝,透出点光,又迅速被关上。看来是那人回来了。      “醒了?”那人走到我身边,蹲□看看我,又站起来走到桌边坐下。      昨天在帅府他大概是想杀我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把我带了过来。我自醒来以后后脑就一直疼,这家伙下手真真是又快又狠。      手脚被捆住,动弹不得,那人始终坐在桌边,似乎并不想搭理我。      “喂,你要把我带到西边去么?”      他不理我,我眯了眯眼,大声说:“胡若成,你要把我带到西边去么?”      男人狠厉的眼神“嗖”一下飞我身上,他站起身,三两步走到我面前,蹲下。      “胡若为跟你说了什么?”      “他该跟我说什么?”这人真是笨到家了,“你平时不照镜子么,你跟胡若为长相似了八成。”      其实我也不确定,我只是想起那时阿木跟我说起胡若成时用的四个字,生死未卜。外人却只当他自尽死了。而且那时他来敲门,在门外叫的是“若为”,一个下属,居然直呼上司的名字。而在帅府的时候,胡若为每下一个命令都会看他。      男人既不承认,也没否认,眼神落在我的脸上,似要看出一朵花来。      “你要把我带到西边去,开战在即,你们要用我威胁北军。”我叹口气,陈述我的推测。      “小姐尽管猜测。”他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在下只想提醒小姐,用小姐威胁北军,元小姐,你配吗?”      我脸色巨变,很好,真的很好。打蛇打七寸,这人真的很好。      “不过元常显还真是厉害,全城戒严得滴水不漏,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看来小姐还是深得大帅重视,或许我真的可以考虑用小姐来威胁威胁我们英明睿智的北军大帅。”      “胡若成,你那时不是被掳,是真降了对吗?”我抬头看他,“你原本就准备降,恐怕你父亲的军机也是你泄露的,他死了你正好顺势去了西军,这些连胡若为都不知道吧?”      胡若成依旧看着我,面色不动,隐隐暗暗的烛光下,我突然想起了元常显。      “你既然知道用我威胁不了元常显,干脆放了我吧。你我之间没有仇恨,你放了我,我感激你。”      “呵,放了小姐,在下岂不是连最后一张护身符都失了。小姐莫急,我可以告诉小姐一个秘密,”他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微笑,有些嘲讽的味道,“小姐不知道吧,其实此次突袭,另有内情。我们的确是奉命突袭,而今晨我接到消息,有人宁可付出巨大代价,买小姐一条命。小姐想知道,这人是谁吗?北平城的封锁缺口也已找到,午时就可以出城,小姐说,我是在出城后杀了小姐,还是把小姐送给别人?”      周国章趁夜突袭,前一日已驻兵宣定城,大概是以为趁夜突袭这招很好用,不待稍整军容便连夜大军赶往阜城。元常显坐在军部办公室,军报时不时送进来,也时不时被送出去。      天未亮透,北平城里关于西边战起的新闻铺天盖地而来,四处都是童子的报纸叫卖声。胡若成手里捏着一份报纸,目光有些阴郁地盯着报纸上不大的一则结亲启事。这是之前与丁望山的约定,结亲就是有事相商,悔婚就是枝节另生,速离。      元素素被灌了药,始终靠着柱子坐在地上昏迷着。胡若成不是笨蛋,胡若为那个蠢货的确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过来,连后路都没为自己留,他胡若成自然没必要跟他一同送死。他的后路不止丁望山一条,但是目前来说,通过丁望山离开,确是风险最小的打算。      事发以后元常显封锁了一切消息,胡若为目前并不确定丁望山是否可靠。照着启事上的暗语,丁望山约他天亮时西门桥见,到底该不该去?      东方初明,西门桥。      小贩商家,行人巡兵,似乎与平时的早市没有两样。桥底第二个桥洞,丁望山面无表情地站着,他从天黑等到天亮,已经等了一个钟头,外面并没有埋伏很多北军的人,但个个都是好手。      一个穿着棕色大衣,戴着黑色帽子的男人在桥上等了会儿,四处观望片刻,以极快的动作跳下石桥,迅速翻进第二个桥洞里。      丁望山看着来人,眉心微蹙,还没来得及开口,来人便被冲进来的几个人压倒在地,后脑撞在石板上,当下昏了过去。帽子在地上滚了两圈,被压在地上的男人的脸露了出来,并不是胡若成。      埋伏的北军并不知道抓到的人不是胡若成,边把人用事先准备好的皮带扣绑起来,边大声喊着“抓住了”。丁望山嘴角动了动,并没有开口。      远处草垛里胡若成冷冷一笑,压了压帽檐,若无其事地离开。高度警觉地东拐西拐,确定没有人跟着,才窜进一个小巷子,进了一扇木门。      巷口,方见淡淡地开口:“将军,是否进去抓人?”      “先按兵不动,昨天这厮在全城设饵扰乱我们视线,必有同党。狡兔三窟,若打草惊蛇,怕是对方会狗急跳墙。”      胡若成若要出城,必定会尽快行动。北军捉到了人必会松懈,被捉的是西军埋在北平的间谍,接受过严密训练,但是以元常显的精明,天黑前必定发现破绽。所以必须在天黑前离开,不然就离不开了。      元常显此时正赶往南山,由东军太子严子瑜从金陵运至天津码头,天津军区总委员长申七行亲自送来的弹药一直置放在南山,重兵把守。天微亮时,一枚弹药自爆,引起一个弹药堆的大爆炸,守卫的士兵全部牺牲,连仓库后的山坡都被炸塌一片。      主营立刻调来三千士兵收拾残局,弹药本来也只是运来让北军试用的,都是一些试验品。而这次爆炸影响太大,在城里都能看到熊熊冒起的黑烟,朱方年跟在元常显身后蹙眉,北军最隐蔽的军事基地,暴露了。      在隐蔽处守了几个钟头,及至正午,方见的军犬小四开始有些烦躁,咬着方见的裤管,凶恶地看着一同埋伏的几人。      “将军。”      “方见去后门,其他人原地守着,不要放任何人出这条巷子。我从前门进去,一刻钟没出来,你们便破门。”      “是。”      方见牵着小四,与两个人守在后门,时间一分一秒走过。没有人会去质疑北军第一神将李木,他说一刻钟,便是一刻钟。      一刻钟后,方见带人从后门破门。      动物的嗅觉很灵敏,任何一种生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气味,当在某一个空间里停留过,便会或多或少残留一些气息。小四从地上找到地窖,浮躁地喘着气,它找不到元素素的气息。而方见从地上找到地窖,也焦虑地喘着气,他找不到胡若成,也找不到李木。      作为三军的侦讯教官,他甚至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李木倒还好说,他身手敏捷,本也不会留下太多痕迹,可是胡若成呢?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进来,他是如何离开的呢?      远处,八仙楼二楼的包间里,胡若成拿着小型单筒望远镜,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手里捏着一个怀表,细细把玩。      “幸亏您来得及时,不然我今日必定死在李木手上。”      坐在桌边的人拿起墨青的茶壶,往自己的茶碗里注了茶水,淡淡一笑。      “若李木想你死,你便如何都活不了。”      胡若成心里一堵,目光阴沉地看着那人。      元素素与元常显下棋时总会想,这只老狐狸,开局时便将全盘都在脑子里过一遍,还下什么下。西门桥假胡若成,方见无功而返,甚至是南山出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对方要引开他,必定得造成一些能引开他的混乱,主营大军镇守,北平城全城戒严,除了南山,便只是南山。      周国章大军压城,元常显布下了天罗地网请君入瓮,他却没有攻进来,不到一刻钟全军迅速撤退,停驻在阜城外十里处,不进不退。      这样好的一个局,元常显弯了弯唇角,要不是穿着一身军装,怎么看都是一个翩翩佳公子。朱方年在一旁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太反常了,昨日大帅从小姐房里出来时那嗜血的表情,还有握着拳微微颤抖的手,莫非是假象?想到小姐,朱方年眼神暗了暗,他欠小姐的,怕是三生都还不完了。她保护了他最重要的小妻子,昨日军医告诉他,他的小妻子怀孕了。她也保护了他的孩子。      “方年,让他们都出去。”      朱方年点点头,挥挥手,房间里几个勤务兵鱼贯而出,他随后也走了出去。      没人的地方,元常显脸上的平静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宅心仁厚的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他身体力行让每一个北军战士了解的现实。他不敢想元素素在那个血腥味浓重的早上遭遇了什么,他不知道元素素有没有受伤,不知道她有没有受辱,事情一旦涉及到元素素,他不愿意猜测。受伤还好,对方还要用她来与他交易,必定不会让她有事,若是受辱,元素素只怕是会寻死。      那一晚他离开时她已经崩溃,便又带着这样的伤痛与胡若为纠缠。她是带着必死的心为常青红线她们谋出一条生路,元常显一直知道他的小姑娘是勇敢的,却不知道这勇敢这般让人心碎。      元素素出事后元小宝浮躁了一阵,后来便一直很安静,元常显去哪都带着它,它默默跟着,连声多余的喘息都没有。元常显看了看老虎,深吸口气,又回到淡然从容的样子。      无论如何,必须马上把元素素找到,阿木无故失踪,他的耐心已经失尽。再见不到她,他怕自己会失控。       ☆、真相   元常显沿着步梯往下走,猛地推开前面的木门。地窖的光线微闪,元素素低着头,坐在阴冷的地上。      听到声响,她慢慢抬起头,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漾出一朵笑花。      “你来了……”      元常显快步走近,想抱她,她却伸手阻止:“我身上脏。”元常显皱眉看她,伸手用力握住了元素素的肩。      “我好害怕,他连自尽的机会都不给我。”元素素始终低着头,连带着元常显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常青姑姑她们……?”她突然抬起头急迫地问,他连忙扶稳住她,“都好,都很好。”      元素素心头的巨重一松,慢慢软倒在他身上:“幸亏有元小宝,不然我就是被轮暴了,也救不回一个人。”身后的人浑身一震,头慢慢垂下,埋在她的肩上。      元常显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他的小姑娘就在他的眼前,他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元素素转过身,睁大了眼睛看他:“你痛吗?我也好痛,胡若为说要当你的面杀我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好痛。他居然以为我真的能威胁到你,他多傻啊,如果我能威胁到你,那青宁姐算什么,那个孩子又算什么,多可笑啊……”      “别说了。”他打断她,声音暗哑。      “我把他搬到浴室的时候,他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头都没了,我看到他的头躺在地上,居然在对我笑,前一刻还想□我,衣服都给他撕了,怎么就笑了呢?”      “素素,别说了!”他看着她,脸色苍白。      “十发子弹,我一直告诉自己,九发杀人,一发自尽,九发杀人,一发自尽,九发杀人,一发自尽……”      “素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他抱紧她,声音里透出惶恐。      元素素却突然推开他,站起身,向门外跑去。      元常显连忙追过去,元素素在前面跑着跑着,突然转过身,看着他,头一歪,脑袋就滚到地上。元常显大骇,拼命扑了过去。      “大帅!大帅!”      听到房间里的响动,朱方年急急过来敲门。元常显从下午开始就一个人在房间里,无声无息,直到刚刚传出了一声响动。      元常显直起身,微微蹙眉。是梦,虚惊一场。他闭了闭眼,又恢复了平静。他的仓皇,他的无措,在梦里全部耗尽。他的敌人不容小觑,他必须冷静。      “进来。”      朱方年进了屋,微微扫了一眼元常显,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大帅,事情都已办好。”      元常显点点头,抬手抚了抚额,大步走了出去。      朱方年办事利索,短短一两个钟头,整个北平都在传大帅爱女被掳的消息。只要北平城还戒严着,对方就逃不出去,逃不出去可怎么办呢?北军的士兵始终在挨家挨户搜查,藏得再深,也禁不住一轮一轮盘查,而此时元常显耐心耗尽,传出消息也等于告诉对方,来吧,来跟我谈条件吧。      元素素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每一次睁开眼,就到了另一个地方。一直昏迷,没有时间理清思路,也无力思考。很多事情都透着阴谋,她的爱情没了,她的家人死了,她差点被□。她知道自己这次要给元常显带来大麻烦,可是事情的关键是,她连寻死都无力。      唯一值得安慰的事是,总不会再有什么更让她心痛的事发生了。      “笑什么?”      元素素叹气,光线太暗,竟没发现胡若成就在他不远处站着。      “为什么叹气?”      明明是个坏人,装什么好奇宝宝。元素素张了张嘴,口干舌燥,所幸闭了嘴。不知道被灌了几次药,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能动。      胡若成也不恼,很好心地走到桌前倒了杯水,放到元素素床边的矮柜上。元素素动了动手,又动了动腰,活动了五分钟,然后慢慢坐起来。这期间胡若成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动作,一改之前的暴躁样子,仿佛变了个人。      元素素喝完了一小杯水,见胡若成悠闲地杵在一边,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说吧。”他这般成竹在胸,看样子外面形势变了。      胡若成弯了嘴角,仿佛就在等她这句话。他搬了椅子在床边坐下,略一思索,对元素素笑了笑。      “小姐不愧是见惯大场面的人,若成刚来此地时,也被这洋货的华丽震慑。”他指指房间远处的白色皮制沙发,确实很华贵,一看就是进口货。      元素素猛地一怔,这房间她没进来过,但这装饰风格,这上好的板材,不是元家大宅是哪?      元家,又是元家,好一个元家!      胡若成见她神色变了,笑得越发开心。      “小姐可以猜猜,我以什么样的代价,将小姐赠予元家?”      连悲哀的力气都没了,元素素觉得真累。她到底做了什么,这些人要这样跟她过不去,她又到底做错了什么,这所有的一切都要她来承担。      “笃笃——”      敲门声传来,胡若成一脸兴奋,心想好戏终于开始了。他三两步走过去将门打开,门外却不是他以为的人。      元素素见胡若成略低了低头,恭敬地站在门侧。门被缓缓推开,先进来的是元家的管家,他身后缓缓步入的正是元家老夫人。元素素偏头笑了笑,甚至懒得掩饰脸上的嘲讽。      “我只求你给我个痛快。”      老夫人步子一顿,面色沉了下来。元素素极为难得地在这位老人脸上看到了一种名为沉痛的情绪。      “你们都出去。”      “是,老夫人。”      管家转身出去,对胡若成使了使眼色,对方也跟着走了出去。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元素素完全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元老夫人依旧是千年不变的冷脸。      后来,老人在床边空下的椅子上坐下,面色凝重地跟元素素讲了个故事。      那时候元常遇拿出一张照片对元素素说,你竟跟你奶奶年轻时一模一样。      那一天在天津货远仓,元常显对老夫人说了些什么,老夫人脸色大变。      老夫人说,素素,你不能认贼作父啊。      世上再没有这样狗血的事情了。北军前大帅,黑虎军总司令王一虎,是她的父亲,亲生父亲。在这一世对她做尽残酷之事的人,却是她的亲奶奶。而那个温润如玉的男人,在初掌权的那些年里,一边将她捧在手心,一边秘密策划,最终杀了她的亲生父亲。      为什么?因为她眼前的老人,她未谋面过的父亲,以及她自己,都是日本人啊。      老夫人是日本人放在中国的一步棋,王一虎是老夫人放在军中的一步棋。她在来北平前就有了王一虎,后来嫁进元家做二夫人,后生下了元常青。元常遇与元常显并不是她亲生的,元常遇十分听话,而元常显则无法教人猜透他的想法。想来元常遇也不过是老人的一步棋,让她控制元家进而影响整个北平商界。      王一虎在军营步步为营,将幼女寄放在偏僻的山村,却所托非人。后来他身居高位,连同元家一起,花了很多年时间,再也没找到过元素素。而后来被王一虎派出来寻找元素素的人,正是元常显。      元素素不明白的是,如果王一虎与老夫人是母子,又怎么会容元常显在军营步步高升呢?      怕是在福平巷相认时,元常显就知道她的身世了吧。他后来一步步接近她,到底是因为她,还是想用她威胁王一虎呢?      当局者迷。因为一件事而否定所有的事,女人有时候就会这样。刘凌说陆青宁之所以一直隐在幕后,是元常显为了保护他和孩子的不得已之举。元常显之所以从不在人前掩饰对元素素的爱,就是为了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她不信,但是她在对刘凌吼着“你骗人”的时候确实在想,这些年,她的确一直生活在危险中,她身上伤痕累累,而陆青宁的孩子却平平安安长大了。      老夫人不知道的是,元素素对于父仇,国仇,并没有太多的执着,她只是在心里不住地想,她之于元常显,到底算什么。      那一天她抓着亦青的手问他,那孩子真是元常显的?孙亦青有些不忍,但还是点头。她可以不相信刘凌,但是亦青不会骗她。      元素素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元老夫人心里却松了口气。她将手覆到元素素的手上,带着些狠厉地说:“素素,他之于你,奶奶都会替你讨回来。现在我们力量不够,更要齐心。”      “你以为,”元素素回过神来,咀嚼着老人话中的含义,“你以为我会帮你害他?”      老夫人微微一震,面色冷了下来。      “素素,我们找了你很多年。你别忘了,我们才是你的亲人,而你是个日本人。”      “亲人……”这世界最没资格跟她说这两个字的人居然这样理所当然地将这两个字说出来,元素素有些疲惫地笑笑,闭上了嘴。      这时敲门声再度传来,元素素把头偏到一边,她心里很乱,实在不想再接触任何一点所谓的真相。      元老夫人眯着眼,有些不悦地看向门的方向。少顷,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溢出一抹笑意。      “进来。”      门打开,一瞬间的安静过后,脚步声缓缓响起。元素素偏着头,正好能看到走到床边的人。她有点想笑,嘴角刚要向上扬起,却突然垮下来。眼泪不受控制涌出,她用手擦,用衣袖擦,用被子擦,最后看着床边的人,哭得撕心裂肺。      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每一次你都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以为可以面对任何事,可是这世上的事,永远都不会如你的愿。      元素素,你知道吗,不是你命途多舛,而是这个世界本就是这样。动荡的社会里,无处不是撕心裂肺,无处不是痛彻心扉。      朱方年记得那是一个起着大雾的早晨,大帅突然让他备车去元家老宅。小姐失踪了很多天,大帅的话越来越少。西边原本是成竹在胸,可前一夜张乾坤发来电报,阜城失守。      车子到了元宅门口,朱方年为元常显打开车门,却发现元常显的面色铁青。他知道,那是因为他怒极。等元常显走下车,嘴角勾起一抹笑,便又恢复成平时温润俊雅的样子。      朱方年突然想起一句话,心里越难受,面上越从容。      走过前厅,走过长廊,来到书房,元家的老夫人从来都不是愿意浪费时间的人。      书房的长几上放着一纸合约,老夫人坐在主位上,身边站着管家。管家将几页纸交给元常显,元常显淡淡扫了一眼,对身边的朱方年说,盖章。      朱方年接过合约,取出北军总执行官的大印,沾了些印泥,盖了上去。元常显随后取出随身带着的小章,在旁边盖了个小印。      这一大一小的章盖上,东三省就落入了日本人手里。用不了多少时间这条新闻就会见报,而元常显将会背上千古骂名。      老夫人接过合约细细看了几遍,然后向管家点点头,管家便领着元常显与朱方年出去了。朱方年知道,他们就要见到元素素了。      这世上除了元素素,没有人会让元常显堵上自己的责任与道义,做出这等事情。      房门打开,管家迟疑了一下,元常显不耐地推开他,大步走了进去。元素素坐在窗台上,窗户大开,她身上的睡袍随着腊月初的寒风微微起舞。      元常显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身上。元素素转头,看到他,微微一笑。他细细看着她的脸,冻得通红,笑得无暇。      “素素,我们回家,恩?”他在她耳边轻轻说,她依旧笑,一直笑,仿佛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元常显的动作僵住,他看着她的眼睛,重复说:“我们回家,恩?”      元素素大概觉得眼前的人很无趣,转过头接着看向外面的雾。外面的雾很大,但是能隐隐看到一些树影,风在吹,又好像没在吹。元常显闭了闭眼,将元素素抱起来,一步不停地往外走。元素素有些呆滞地停顿了会儿,然后开始挣扎,依依呀呀地就是没办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朱方年跟在后面,始终疑惑地看着元常显怀里的元素素。上了车,元素素挣扎累了,便开始哭,哭得像个孩子,元常显抱着她,不哄也不劝。      “大帅,小姐她……是不是失忆了?”      朱方年没有等到元常显的回复,只好吩咐司机开车。元素素哭累了便趴在元常显的肩头睡了,元常显始终合着眼,一言不发。      帅府的人都不在了,府邸现在也已被封了,车子直接开到军营。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元常显睁开了双眼,朱方年握了拳,颤着声问元常显:“大帅,小姐她,是不是疯了?”      元常显微微一笑,抱着元素素的双臂微微收了力。元素素皱了皱眉,嘟哝一声又睡了过去。      “方年,怎么办,素素疯了,真的疯了。”      他的素素,疯了。       ☆、败局      西军在西北边界挑起战事,一连攻下两城,却没有了进一步动作。张乾坤守在兰州军区蓄势待发,北方总部却迟迟没有下达反攻的命令。      腊月中,北军撤离东三省,日军从大连驻军东三省。同时,东部严国邦发布急令,东方军与北方军从此势不两立。      举国都在传北方军叛变,元常显头上卖国的帽子被扣得严严实实。随之流传出来的,是元素素与元常显的关系。元素素是元常显的养女,二人相恋,元常显为了元素素不惜叛国,将东三省拱手送出。      古语有云,红颜祸水。      腊月末,北方军济南军区总委员长常正兴率领军区十万北军投靠东军。济南军区总参谋长一通急电发来,被元常显搁置在一边,不予回应。      年末的北方,人心惶惶。      红线端着手里的粥,一边喂着元素素,一边指着老虎告诉她:“小姐,这是元宝。”      每一天她都会告诉她,这是元宝,元素素会高高兴兴跑去跟老虎玩,可是到了第二天见到老虎,又会露出惊恐的表情,仿佛第一次见这森林之王。      元素素跳下床,摸摸老虎的背,老虎屈了腿,她便趴上去。老虎直起身带着她往外走,她就高兴的大叫。每一天都是这样,每一天都在重复,她对所有人笑,却唯独对元常显哭。她哭,他疼,于是不敢靠近。      元常显将元素素接回的第二天元家老夫人着人送来一封信,告诉他,她已将所有事情告知元素素。老人本想利用元素素扳倒元常显,没想到元素素疯了。那位对她说,可以用元素素换东三省,她不敢相信,没想到元常显连眉头都没皱就盖了章。      老夫人寻了这么多年的人,却是她眼里毒瘤一般存在的元素素,其实上天对她又何其不公。她曾答应王一虎寻到元素素,却又好几次让她差点断送在她手上,她该好好照顾她,却用她换了三省之地。      魏真一直默默跟着老虎,元素素在虎背上时不时转过头,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没看他。红线也一言不发地看着院中的两人一虎,自小姐回来以后她才真正明白,帅府没了,真的没了。      院门被推开,元常显的勤务兵送来元素素的药。魏真走过去接了递给红线,正要将门关好元素素却哭叫起来,两人连忙走过去,却见元素素面朝着门缝,抱着老虎的脖子,含糊地喊了声,元宝。      不止魏真和红线,就是老虎也似一震。元小宝甩甩脑袋,背着元素素冲出院门,元素素顿时破涕为笑,高兴地大叫。      “你去告诉大帅,我去追小姐。”魏真推推红线,红点回过神,连忙点头,魏真便追了出去。      元常显将东三省拱手让人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各大军区都发来急信询问。元常显对这些密电一概不理,只对三军公告,擅离值守者,军法处置。      沈阳军区分驻在东三省的逾六万人誓与东北共存亡,剩下的十二万北军并入天津军区,济南军区十万人投奔东军,剩下八万留守济南,兰州军区总委员长当众掀桌表示对元常显的不满,众叛亲离,只是时间的问题。      日本从大连登陆,争分夺秒地将武器士兵送入东北,东三省的百姓为了避祸自发地向最北地集中。日本人的目标是整个大陆,他们只要一个地方进驻,然后慢慢往大陆的中心延伸。      西南联军已经与日本人合作,东军与北军决裂,北军内部四分五裂。所谓内忧外患,不过如此。      会议间里,元常显正在与北平军区几个军长开军事会议,勤务兵悄悄走进,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元常显点点头,摆摆手,勤务兵便走了出去。      元常显对着地图继续刚才的话,几位军长对望一眼,心思各异,却依旧不动声色。一场大战不可避免,他们日夜都在开会商量军力布置,密电所日夜都在工作,电报进进出出从没停过。勤务兵在开会时进来打断也不是第一次了,通常只是为了一个人。      等会议一完毕,元常显便风一样快步离开了。      老虎驮着元素素满校场乱跑,正在操练的士兵纷纷停下来让路。元常显身后跟着朱方年,匆匆朝赶到校场,老虎甩甩尾巴,朝元常显奔去。      元常显从虎背上抱起元素素,看向随后而来的魏真,魏真郑重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元常显眼里的光亮瞬间熄灭,他紧紧抱着元素素,也不顾着她的挣扎,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元素素,你怎么可以,你怎么敢,把我忘了。”      元素素还在元常显怀里“呜呜啊啊”叫着,魏真不忍心看,把头偏到一边。朱方年微微叹了口气,但愿小姐能早点好起来,不然大帅,也太可怜了。      “大帅,小姐还没有喝药。”红线小跑过来,“孙先生已经等在院里,说要给小姐复诊。”      元常显半合着眼,点点头,将元素素交给魏真,转身离开。元素素停了哭闹,吸吸鼻子,撅着嘴看着元常显远去的背影,看了会儿,又“咯咯”笑了起来。红线站在一旁,突然落下泪来。      这个年很不好过。沈阳军区与天津军区合并,元常显下达调令,两军最高执行官却不是资历派的沈阳军区总委员长马络,而是年轻派的天津军区申七行。第一,沈阳军区的士兵不服,第二,天津军区的士兵质疑,第三,申七行他自己也不愿意。      多累啊。      申七行率天津军区的高官与沈阳军区的高官吃饭,面上一副小辈的谦恭样子,还把主位让给马络那老头,心里却脏话粗口成片出来。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他会坐在这里陪笑?元常显那伪君子,把自己的烂摊子抛给他,就吃准他不会自立为王?他大可以一纸联盟信发到兰州军区,张乾坤那王八蛋与他一起打仗那会儿,裤子都是混着穿的!      越想越气,平时的张飞脸便摆了出来,副官拼命给他使眼色,他正烦躁,开口便骂:“你活腻歪了敢给老子脸色看!信不信老子一枪毙了你!”      正在马络身边给他倒酒的副官瞬间石化,马络的脸阴沉下来,饭厅里立刻安静下来。申七行嘴角抽搐一下,又开始陪笑:“马司令误会了,我方才说的是蒋刚那小孙子。”      饭厅里空气滞留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喧闹。副官蒋刚擦擦冷汗,给一桌人都满上酒。得知沈阳军区的人要来天津,他们委座立刻给兰州军区张乾坤委员长发了电报,顺便提了提裤子那事。张委员长后来回信曰:老子就穿了你一回裤子你就耿耿于怀,老子不认你这等同僚。      另一头,天津军区的士兵也觉得很无辜。沈阳军区合并过来,地方更挤了,他们本着良善的心接纳,可是大帅的调令下来以后,沈阳军区的兵友始终拿怨恨的眼神看他们。连同东三省的事情,他们一致认为,大帅大概疯了。他们委座怎么看都不像是比沈阳军区马委员长更适合的,能好好协调两军的人。      这个年确实不好过。北平军区气压一直很低,北军丢了三省两城,主力军第三军丢了军长,济南军区几乎崩盘。大帅用三省换回的掌珠成了痴儿,主帅勤务班的小兵们吃饭时说起这事,都红着眼。三军战士心里神抵一般的北军最高统帅,看起来并没有被外界的指责压垮,却似乎已为院子里那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女子受尽情伤。      大年初一,值班员小周去小院当值。小院里的小姐不要喝药,送一碗洒一碗,一口都没喝下。大帅半身都被药汁浸湿,也不恼,只是不停哄,不停示意朱夫人再去端药。      小姐紧紧抿着嘴,使劲想把大帅推开,朱副官想要过来帮忙,大帅摇头制止。朱夫人端了八回药,第八碗药尽数洒在大帅胸前。小周心里一紧,很想上去告诉大帅,平时小姐自己喝药,是很乖的,她只是不想见到你。其实屋里的人都知道这些,只是见着大帅一碗一碗固执地喂药,谁也不忍心多说什么。      也许是累了,第十碗药洒了少许,喝了大半。大帅坐在床沿,竟露出个孩子般满足的笑容。小周听到大帅对小姐说,元素素,再也不许推开我。      前几日孙医生来复诊,小周站得远,没听到孙医生怎么说,只是看到他不住地摇头。后来朱副官去跟大帅汇报,大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战争已经无法避免,西南军联盟,日本人在东北登陆,东军蓄势待发,损伤最严重的北军也在日夜部署。西南军虽与日本合作却隔了大半江山,东军虽与北军决裂却有着共同的敌人。      北平城里形势也很紧张,前段时间城里戒严了几天弄得人心惶惶,后来戒严令刚解除便听说东三省没了。西边要打仗,北边要打仗,方一个月,城里已有近一半的商贾政要把家属送往上海。      元常青自帅府出事后就被接回元府。帅府早上出事,元素素失踪,元常青一言不发守在帅府。她自负,胆小,懦弱,才会让素素挡在她前面。元素素爱元常显,她可以为了他勇敢,为了他保护其他人,她元常青爱李木,却不能为李木保住元素素。于是夜里元府着人来接她回元家大宅,她毫不犹豫离开。帅府一丝消息都没流出去,元家却在这时来接她回去,这不是一句事有蹊跷就能说明的,她要亲自回去看看。      上次天津事件后元家老夫人被送回北平驻兵看守,元素素央求元常显把元家老宅解封,于是后来老夫人一直被严密监视在元家老宅她自己的院子里。      元素素被掳后胡若成千方百计把她藏起来,后来行踪暴露了,便被人送到元府。谁也想不到一直重兵把守的元家会是私藏元素素最久的地方。      这期间元常青见过元素素一次,那时元素素还没疯,只是一直哭。老夫人没有瞒着元常青,元常青也不辜负老夫人,风风火火闯进主院见元素素。元素素彼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交给她一封信,信未塑封,大概已经被很多人阅过。元常青拿了信,文复亲启,信封里什么都没有。她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第二天,元素素就疯了,几天后老夫人联系元常显,东三省便落入日本人手里。早在天津事件后她就听元素素说,那批军械是从日本运过来,而现在元家与日本人的关系终于一目了然。      东三省沦为日本属地的消息传开后元常青便离开了元家,老夫人没有挽留。事到如今再说母女之情未免有些过于苍白,而事实上她确实是念及骨肉亲情才动了将她从帅府接回,择日尽早送去日本避开战祸的念头。      元常青去了福平巷,日日去常青学堂教书。正月初一,她在荣福宫发起募捐,昔日北平名媛的号召力不容小觑,所得钱财珠宝尽数送到军部物资办。      正月初十,一封信被送到北平军区主营,信封上的字迹却是属于此时神志不清的大小姐元素素。      爹地亲启:      爹地吾爱,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局势已经到了最坏的时候。我的布庄去年始已在西部开了布庄,为西北边界城镇供布,江州回来以后我让文复暗中在滇境扩张,现在已小有成效。七家染织厂,一家成衣场,三十二家布庄,两家学堂,西边的产业就开在西军军部附近,南边的布庄开在香格里拉,现在应已扩张。每一处都布了暗线,暗中收集各军信息。我与文复商量过,我们扩张太快,所以不会有太多盈余,但都会在战时充做军用,而所有暗线也都为军部所用。这是素素的心愿,爹地务必接受。这封信为文复保管,若有一天文复将此信交予爹地,素素只有一个要求,放我离开。      素素敬上。      那一夜,元常显在元素素床边从天黑坐到天亮。天亮时分红线进屋,跪在地上,抓着元常显的衣袖哭着说,大帅,让小姐走吧。      那天常青小姐对胡若为说,素素只是二哥的挡箭牌,二哥挚爱之妻与子都好好生活在府外。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红线的心里,每每看到这样的小姐,想到这句话,心里就阵阵刺痛。也许离开了,小姐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吧。      元常显什么也没说,直起身子,快步离开。元素素小脸皱成一团,似乎要醒了,红线收了哭声,元素素翻个身,又继续睡去。      如果有一天不是我亲口对你说这些,说明我已经没有再见你的必要,也许我已经死了,也许我们已经分手,那么我把我的所有都留给你,独自离开。       ☆、不是挽回      正月十二日这天,北方下起了大雪。孙亦青背着药箱进屋,一边拍着身上的残雪,一边对着元常显大吼。      “你这是害她!你明知道这天气她不该外出!”      元常显正在帮元素素穿棉袄,他穿得很仔细,扣好扣子又把衣服拉展,然后蹲□帮她把棉鞋穿上。孙亦青还在一旁骂骂咧咧,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停嘴。      元素素睁着大眼睛,眼珠子转来转去,被裹成个粽子也不闹,反而笑嘻嘻地扯着老虎毛玩。老虎在一边东张西望,偶尔打个哈欠。      收拾停当,元常显接过红线递来的棉帽戴在元素素头上,转过身,似乎才看到孙亦青,淡淡地冲他点点头。孙亦青正吼得口干舌燥,对对方轻轻松松一个眼神秒杀,顿时仿佛受了极大打击,愤愤地闭嘴。      “大帅,车已经备好。”      朱方年掀帘进来,带进一股冷气,元素素坐在床边像小猫儿一样一阵哆嗦,然后又呵呵笑起来。      元常显点点头,红线递来军服外套,他接过来穿上,看着元素素红红软软的脸蛋,笑说:“走吧。”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主营。元素素早上起早了,加上出门前喝了中药,上了车就开始犯困,头一歪一歪,眼睛也眯成一条缝。孙亦青在前座时不时转头看元素素,再看看元常显,一会儿唉声,一会儿叹气。元素素变成这样,他孙亦青不说立了头功,也是脱不了干系的。过了这么长时间,元常显既没有追问他,也没有追究他。      元素素正东倒西歪睡得云里雾里,突然感觉被握住的手越来越疼,一下子清醒过来。罪魁祸首偏头看着窗外,似没有察觉。元素素扁扁嘴,挣扎着甩甩手,“嗯嗯啊啊”地哭了起来。      元常显和孙亦青一起看过来,以为元素素无法适应天气。司机立刻停了车,孙亦青从车上下来,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元常显恰好松了手,元素素哼哼两声又不哭了,看到孙亦青站在眼前还对他笑了笑。      从昨夜雪落开始到现在,元素素一直没有表现出不适。孙亦青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心病还须心药医”,早前他就跟元常显说过,元素素的后遗症大部分是心理作用,现在这样,或许也算一种因祸得福。他不自觉地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元常显闻言微怔,缓缓呼出口气,然后摸摸元素素的头。      车子一路行至玉山脚下,停在一座宅邸外。玉山和南山一南一北屹立在北平城郊,山腰处是王一虎时期几位军部大阀的别馆,后来元常显上位后人员大肆调配,几位大佬离开北平,几处宅子便空了下来。      而山脚处大多是北平城里富商权贵的别院。      朱方年下了车,正要问门,铁门里有人匆匆跑出来将门打开,然后恭敬地立于一旁。两辆军车驶进院子停好,朱方年立刻上前为元常显打开车门。      “贵客,我家小姐请几位里边请。”大宅的管家走过来,站在朱方年身后躬身说。      司机停车的时候惊醒了正睡得昏天暗地的元素素,她这会儿正坐在车里闹脾气,朱方年已经习以为常,不动声色等在外面。      管家并没有从小姐那里知道客人的身份,这时见了停在院里的军车,车上人的气度,心里多少猜到了些。再微微探头,便看到了那一袭军装后的小粽子。那小粽子攥着身旁人的衣袖,撅着嘴,泄愤似地扯来扯去,过了一会儿晃着脑袋整个人爬到身边那人的腿上,开始捏对方的脸。而身边那人一直任那小粽子捏圆搓扁,侧脸的线条透着些哭笑不得,却不阻止。      同行的几人心里都有事,都偏过头不语,反而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管家面上露出些笑意。元素素晃着脑袋看到管家尚未收起的笑,愣了愣,也跟着笑了起来。      元常显摸摸元素素的后脑,将她抱出车子。      “管家请带路。”朱方年转过身,客气地开口。      管家心里有些懊恼方才的失态,这时立刻收了情绪,将几位引到茶厅。      元素素十七岁这一年的正月十二,第一次见到了陆元。当然,这个日后在祖国历史上挥洒出浓重一笔的惊世人物,现在还是个动辄就哭的小屁孩。      茶厅里只有一个正在摆弄茶具的小男孩,此时听到人声,慢慢抬起头来。朱方年与孙亦青当即一惊,就连元常显自己也愣在原地。这孩子虽未长成型,但任人一看都会深信这是元常显的孩子,实在是太像了。      窗边的陆青宁自元常显进来便一直细细观察他的神色,见到那张脸上一瞬的诧异,她缓缓笑了开来。      元常显把元素素放到沙发上,然后直起身看向陆青宁。元素素在沙发上滚了滚,看着对面不亦乐乎玩着紫砂茶具的陆元,眼珠子转了转,也慢慢挪了过去。而刘凌站在陆青宁身旁,看着元素素跪在厚毯上,慢慢爬过去,插在裤袋里的右手紧握成拳,隐隐颤抖。      院子四周布满了刘凌的人,车子进入玉山范围内他就得到了消息,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早晚要见面的。东三省的事情发生后元素素被元常显带到军营,那以后刘凌再也探不到一点元素素的消息。而染织厂那边陈文复一直守口如瓶,直到现在他才终于见到元素素,连日来担心,痛苦,烦躁,如今都化作了激动,他终于见到她了。      陆青宁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元常显身上,此时微微扫了眼元素素,心里顿觉异样。以元素素的性格,见到陆元,不可能这么平静。再仔细打量,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      “不知大帅光临寒舍有何指教。”刘凌上前一步,淡淡开口。      元常显将视线落到元素素身上,突然想起了她生日那夜的歇斯底里,心里五味陈杂。多年以后祖国统一,军部成立女军,从此泾渭分明,男军里再没出现过女人。      “青宁,说出你的目的。”      一个可以统领一军的女子,聪明孤傲,不在意贞操,不在意功名,很早以前他就知道无欲无求的人最难控制,他以为自己早已看清了陆青宁。元常显想,当年她留住那个孩子,也许都没有求过孙亦青。      她当年确实没有求过孙亦青,是孙亦青他自己不忍心。彼时他并不知道元常显与陆青宁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与元常显交情匪浅,怕他一时冲动,心想着总归没有人会跟孩子过不去。多年以后元素素变成这样,他虽不至于后悔,却深觉当年也许做了一件错事。至少他不该瞒着元常显。      陆青宁皱眉看着元常显,他此刻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她陪伴他那么多年,她的目的,便在第一次见他时就说与他听了啊。      元常显并没有等她回答,他走到元素素身边蹲下,抓住她的手肘迫使她与他面对面:“元素素,你听清楚,我不知道这件事。”他扳过她的头看向陆元,“这个孩子我并不知道,你听清楚了吗?没有欺骗,没有预谋,没有娇妻爱儿,你听清楚了吗?”      陆青宁猛地偏过头,闭上双眼,她一刻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元常显,这不是她认识的,认可的,深爱的,如神抵一般的北军大帅。她的手指紧紧扒在窗沿,这一幕,简直不堪入目。      朱方年似乎忽然明白了今日来此的目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哭。      元素素有些无措地看着陆元,她甩甩头,试图挣脱元常显固定她脸上的魔掌,挣不开,她的眼睛又湿润了。元常显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不松手也不说话。他情愿怀疑她是装疯,也不愿相信她是真的把他忘了。这种感觉就像你给了一个瞎子三天光明,却也只给他三天光明。他很想问问老天,三天后,瞎子该怎么活。从此这片黑暗中只剩他一个人。      刘凌有些惊讶地看着元素素,他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从进门开始到现在,没有正眼看过任何人,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就连哭,也不是因为伤心,她表现得就像一个……就像一个……      孙亦青摇摇头,再向陆青宁看去时,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你何苦做到这一步。      “素素疯了。”      陆青宁先被孙亦青的话震住,随即又被她的眼神惊到。在吉村时元素素也是这样看着她,然后清清冷冷地说:“你何必做到这一步。”她让元常显变成今天这副样子,何来一点统帅的冷静,她让元常显将东三省拱手让出,背了多少骂名,她在,便是所有人围着她,保护她,对于外人来说,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机会,捏住元常显软肋的机会。      如今孙亦青一句话扔来,她陆青宁便成了罪魁祸首?      “你与丁望山秘密杀了战备处李成江,引西军入城,暴露我南山密营,青宁,我想你还没有胆子与日本人勾结,你该清楚我的底线。”      孙亦青猛地后退一步,这些竟都是这个女人引起的。巾帼不让须眉,原来是这样一代代演绎传承的。      “方年,将这孩子带走。”元常显抱起元素素,吩咐了一句,便大步往外走去。      朱方年伸手抱起陆元,小孩子起初以为好玩,后来却发现妈妈并没有一起跟来,便开始哭着喊妈妈。朱方年转头向后看了一眼,脚步却没有停。陆青宁如此肆意妄为,到底凭借的是什么?北军大帅能走到今天,从来都不是因为心慈手软。      陆青宁追出两步,忽又停在原地。她生下孩子,布下这许多局,连元常显都算计进去了,难道不是为了帮他吗?他如今知道真相,要了这个孩子,难道不是遂了她的愿吗?可是孩子……这一切又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她生下陆元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一天元常显会罔顾人伦爱上自己的女儿,也并不知道她的孩子能够狠狠击溃元素素,更不知道元素素并不是元常显的女儿。      “青宁,承认吧,你只是爱他,你爱他,爱你们的孩子,所以想让他知道元元的存在,所以不想让素素和他在一起。”      “承认?我为什么要承认?我一开始就……”      是啊,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爱着元常显,第一次见面时她对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助你完成统一大业。她会这么说,是因为爱啊。      她这些年满脑子大业,满脑子四方统一,却忘了自己的初衷。      两辆军车一前一后停在里兰巷,元常显一言不发,孙亦青也摸不准他想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朱方年从后面走来,在外面询问要不要去福园问门,元常显摆摆手。孙亦青转头看他,然后示意司机与自己一同下车。      元素素睁着眼睛东张西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张望了会儿突然趴进元常显怀里,他不说话,她也不吭声。自元素素生病以来,第一次这样乖。      元常显摸摸她的头,神色微暖。      “王一虎确实是我找人暗杀,却不是为了夺权。王一虎是日方奸细,他将日本人安插到军队里,企图谋国。素素,爹地也挣扎过,那是你的亲生父亲,有朝一日你知道了,怕是会恨死我。”      “我没有把你交给他,确是留了心思。可是我那时想,若没有你,我为何要参军,为何要淌这些浑水?到后来我是真不愿把你给任何人,即使那人是你的血亲,我又怎会舍得把你给任何人。”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的素素会对我言爱,总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小小孩童。这段日子与你相爱,却是我最快活的一段时间。”      “素素,爹地没能护你周全,你在我身边,竟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那样一封信送来,让我如何说一个‘不’字。”      陈文复打开福园那陈旧的木门,元常显的车停在不远处,他叹了口气,慢慢走过去。在车边停下脚步,恰好听到里面人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素素,尽管如此,日后你记起爹地,哪怕是一点点,能不能原谅爹地?今日我解你心结,再无事情隐瞒,你能不能原谅我,然后……然后……”      后面陆元的哭声骤起,元常显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过了一会儿,车门打开,元常显抱着元素素缓缓下了车,陈文复刚要手接过元素素,却在下一刻怔住。那双抱着元素素的手,竟是微微颤抖着的。陈文复想起元素素曾经对严子瑜说过的一句话,我家老元,那可是用生命爱着我的主。      朱方年拼了命为元常显挤出一天外出时间,他想,大帅不是为了挽回小姐,他是被逼到极限了。世上有且仅有一个元素素,能让元常显所有防线尽毁。      他尽数隐忍自己的愧疚自责心痛,却终被她一句“放我离开”,击溃了。    ☆、混战   西军拿下边界二城,挑起了战争。      二月末,张乾坤领命宣战西军于阜城外。      几年前四方实力相差无几,于是几位大阀商议四方割据,并拟绘了地图,明细了边界。元常显从王一虎手里接过北军以后,几乎日日住在军营,因材施教这一原则渗入三军,将全军士兵的最大优势最大程度地发挥出来。      北军已经大不一样。      西军周国章是出了名的无脑,胡若为骗他北军主帅年轻无用,他就屁颠屁颠带军去破城。阜城攻下来以后主帅并未召回他,所以他一直屯兵在阜城里。      张乾坤站在古城墙上,恨得牙痒痒。他张乾坤什么人物,除了神将李木,他还没输过谁,而上一次这阜城生生折在他手里,让申七行那王八蛋好一顿笑话。      北平主营。      “大帅,乾坤已经兵临城下。”朱方年将一封密电递过来,元常显接过,开了外封拿出里面的一页纸,然后微微一笑,将那页纸递回给朱方年。      朱方年接过一看,顿时也笑了。      大帅,真打乎。      他张乾坤以为军总密电所是干什么的?还是加急电报,用二级电码传过来。朱方年想,密电所那位现在一定咬牙切齿,恨不得剁了张乾坤。已经是大军区统帅了,却还跟当年一样幼稚。      “倒也委屈他了,白白担了骂名。方年,告诉乾坤,不要留情,但也不用跟周国章太认真,先收回两城。”      “是,大帅。”      西军主帅叫左天下,此人生性胆小,西南联盟以后,他本想让南军打头炮,自己坐收渔利,没想到周国章背着他开了战。他把最宝贝的独生儿子派给了周国章,显然是想破斧沉舟了。      元常显笑了笑,想起早前阿木跟他说:“他那儿子倒是有些胆识。”      朱方年进进出出数次,晚间的时候又拿来几份军报。元常显修长的指在外封上稍稍停留,便毫不犹豫打开。元素素离开后,西南那边的密报便日日传到北军军部。      “大帅,金陵那边的人已经抵达,陈先生说,明日便带小姐赶往金陵。”   “恩。”元常显面色如常,朱方年眉心微蹙,小姐走了以后,大帅连唯一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了。      “可要备车去送?”朱方年壮着胆子发问,心想,我就不信你不急。      元常显收起军报,抬眼看朱方年,脸上是温润如玉的笑。后者嘴角微微一抽,僵硬地收好军报,飞速逃离书房。      三月初,张乾坤夜里如厕吹了凉风,心里的火气“噌噌”上来,带人炸了城门,掀了烟花铺子满城放烟花。等周国章吓得屁滚尿流准备私逃时,张乾坤一脚踹开他新设的临时军部大门,一枪即毙。      白天的时候张乾坤刚遣人来警告,三日后攻城,那时周国章还问他的参谋长,会不会是计。参谋长一脸坚定地说,张乾坤此人血性豪爽,说一是一,绝不糊弄人。他周国章的人本就不如张乾坤多,听到此话,便放下心里的大石。三天,援军怎么也赶到了。      无缘无故丢了性命的周国章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一心一意信任有加的左思成左大公子,帮他夺下阜城的西军少帅,被没有派来援军。左思成在与其父左天下的对话中说,周国章此人蠢笨如猪,不值得我们消耗人力。      于是这个一心以为自己的时代将要来临的西军军官,就这样成了炮灰。阜城城破,左思成亲自坐镇宣定城。打下张乾坤,就打下了大半个北军。      如何以不睦的两军对阵三军联盟?      西北开战,南军留在南方制肘东军。日本人的军事力量以惊人的速度大批入驻东北,申七行率三十余万杂军坚守天津。      三月中,广州大战爆发。东军突袭广州,毁了广州码头,烧了整片码头的仓库。      日本人掩人耳目乔装进入广州,欲与东北日军南北呼应,以为一切神不知鬼不觉。码头仓库里屯了大量弹药与炸药,东军一把火烧了,整个广东都似被撼动了,爆破声持续一夜。      在日本人乔装入广州时,东军也乔装进入广州。日本人与南军一心防着北军,以为只要日本军在东三省大幅进驻,东军就不敢轻举妄动。谁又能想到东军就这样轻易打破制衡。      东军驻福建的第二、四军几百精英在广州潜伏了几个月,一个信号发过去,东军的战机飞来投下几枚炸弹,里外接应,毁了码头,烧了仓库,肆无忌惮退回福建。      什么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日本人虽然知道东军是四军里战备最先进的军队,但怎么都不会想到东军会有战机。      三月末,日本军退出广州,南军集结军队向东军发动战争。严子瑜领着东十四军作为先锋军南下,欲与南军正面交锋。      而西边,张乾坤打下阜城以后没有进一步在宣定与左思成硬碰硬。他带着军队行了大半个月,绕过宣定,直接从朔州强行进入到西部辖区。且行且停,就是为了把左天下的主军引到一处,缩小战场。      张乾坤走后,左思成带兵杀到阜城,西部有老头子撑着,人数众张家军太多。他左思成正好可以带着自己的军队杀进北方属地,收了甘南再说。      东军与南军开战以后,日本人就开始蠢蠢欲动。日本人的大部分军力都进入了东北,剩下小部分不多时就会从南边过来会和。      没有了东军在后面支撑,北军在西边自顾不暇,区区一个申七行,又怎么会是日本人的对手。更何况……      三月末,北平。      北平城现在虽还没有沦为主战场,但是日本人大张旗鼓进驻东北,报纸上日日都是前线记者的报道,日本人如何如何强大,如何如何亲民。唯一能安抚人心的是,自开战始,还未传来败绩。      左思成被称为西军的智囊,可毕竟只是个会纸上谈兵的公子哥。张乾坤打仗那会儿,他还在叛逆期天天与父亲争执呢。      你以为真正的近代战场是孙子兵法武穆遗书那种抽象战术能取胜的?还是要靠实力啊,谁的兵硬,谁的装备强,谁就是大爷。      左思成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当古城墙上驻兵尽去,阜城大门打开时,他嘴角还是狠狠抽了一抽。活生生的空城计啊!      “军座,进不进城?”      老子胆小,儿子多疑。      “探子有没有消息传来?”      “探子自半月前便没了消息。”      “派五百先锋军进城,探。”      “是。”      有去无回。      第二日。      “派两千人进去,再探。”      “是。”      有去无回。      原本想直接炸了城门,但是城门大开。这城里到底还剩多少人?西军全军已被在老头子集结,四十余万人蠢蠢欲动,据回报说张乾坤此次去找死出动了近三十万众,虽然北平那边没什么消息传来,但是他怎么会留那么少人驻在兰州?一定有猫腻。      停战以后北军一直在征兵,一路发展到百万之众。他西军表面上看只有六十万军,可是一直在新藏二省的天然恶劣环境中与自然搏斗,可谓是精兵中的精兵。比起那南军六十万众,可是优良太多了。      可是即使是张乾坤犯傻,元常显怎么会跟着一起犯傻?      “军座,进不进城?”      “罢,先回去与老头子会和,灭了张乾坤再说。”      殊不知,他这一走,便是后患无穷。      陈文复带着元素素离开了,元常青还留在北平,守着常青学堂的孩子们,守着福缘染织厂,也守着北平。      阿木失踪了。她知道元常显已经派出了很多人去找,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阿木太强大了,强大到她如何都不相信他会出事。      城里很多学堂都停了课,很多孩子都被送出北平避难。这内战外乱,战场处处,又有哪里是安全的呢。      全国的福缘布庄都已经开始为军队供布,纱布,军服,担架,军被,陈先生目光长远,早在去年开始就大量屯布,但要供应两军,所以仍是力量甚微。      福缘是北平城西走出来的,元素素在扩张的过程中走了无数后门,北边打着北方军的小旗子,东边有严子瑜出钱出力出权,等到了向西南扩张时,已经足够可以凭借自己的实力了。开业之初在第一家福缘染织厂谋生的城西贫民们,已被发配到各地主事。      元素素始终认为,从政要人畜皆疑,但经商是疑人不用。元常显不知道的是,自从那天他把元素素交到陈文复手上,元素素就昏迷不醒了。如果那时他有心力低头看一眼元素素,就一定会发现不妥,可惜他不舍得。      元常青在学堂教了一天书,天还未墨,她慢慢走回自己的小院。她的小院紧挨着陈文复的福园,如今福园空了,连带着她这边都冷清起来。      院门虚掩,元常青有些惊疑地推开门。挨着福园的那一侧院墙下站着一个人,微仰着头,仿佛在窥看墙后福园小院里的□。那人听到声响,转头看元常青,淡淡一笑。      东北大兴安岭此时还似在隆冬一般,不久前才下过雪,这几天格外冷。一拨樵夫样的男人聚在一起,为首的男子有些不苟言笑,靠在树干上沉思,其他几个人实在太冷,竟开始比划拳脚。      过了一会儿,树上跳下一个人,眉眼俱是笑意。比划拳脚的几个人没有设防,被天上掉下来的人砸得人仰马翻。      “我们没有死在战场上,却要死在将军手上了。”倒地的其中一个人哀嚎着站起身,颇有不满。      被抱怨的人挑挑眉,转身在他屁股上补了一脚,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将军,我错了还不成吗?”告饶的人一闪身躲得远远的,又惹来一阵笑声。      这普天下能被称为将军的人真不多,如此年轻的便只有一人。这人英俊非常,常年练武身板依旧清瘦,可不就是北军第一神将李木。而那自始至终靠在树干上围观这一切的人,就是在帅府一夜里唯一活下来的魏真。      日本军部第一高管山本原太亲临东北指挥作战,北军撤离沈阳以后留下了六万多人与东北共存亡,在日本人忙着进驻东北时,大部分百姓自发往北避难,而这六万多人忙着帮助百姓撤离。日本军喘过气来清场时,发现这六万人不翼而飞了。      山本大君不知道的是,这六万根本不是沈阳军区残部,而是李木三军的精英,和一直在南山受训,曾让元素素入牢一个月不得见元常显的秘密武器。      这些人一直潜在大兴安岭,李木在北平失踪以后,方见等人打着寻人的幌子潜入大兴安岭与之会和。所以说,这原本就是一个局。      只是在这个局里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严子瑜带了自己的十四军去与南军搏命,严国邦随即派了主力军给他做后盾。没有了东军的威胁,日本人马上派军南下,另一边,申七行在天津等得都不耐烦了,多年没打仗,想到张乾坤正在西边酣战,他想想就不爽。      都说人生如戏,有时候战场也如儿戏。就在申七行磨刀霍霍准备跟鬼子拼了的时候,祖国大陆突然沉寂了。      四月中,山本大君被暗杀。被称为日本史上唯一有可能助帝国统一五大洲的山本大君,被暗杀身亡了。      山本大君死后的第二天才被发现,整个军队里无一人察觉有外人入侵。      于是,南军撤离福建,东军没了靶子,西军按兵不动,北军静候军令。申七行暴躁地掀了桌子,大吼着,阿木你他妈不是人,就知道自己玩!      神将李木的威名再次响遍神州。      堪比密室杀人的手法,于千军中出入自如,这样的人,除了李木,不作他想。不过这次李木颇有背黑锅之感,他确实是有心让申七行先与日本人交锋,之前东军送来的军事武器,其实只有小部分送至北平,主要的还是留在天津,他也想趁机探探日本人的实力是不是真的那么强。所以说这段时间他根本没离开过大兴安岭。      另一边的张乾坤乐了。他进入朔州以后元常显要他按兵不动,那边申七行可以打鬼子,他却要在这里打自己人,还打不尽兴。日军统帅死了,底下的几个人都想上位,一时间也南下不了了,申七行那混蛋也得瑟不了了。      元常显这个局布了那么久,内战势必要打,也不能让日本人白白看戏,所以要把他们拉进来。日本人垂涎我国土,就给他们。天津要留,山东要留,那就东三省吧。送地是假,济南军区投了东军是假,阜城失守是假,一切不过是要做出个败军之相。      张乾坤是知根知底的,但也不免想,元常显连自己的姑娘都算计起来,未免也太狠了。但是能让对方就偏偏管自己要东三省,这招挺狠的。他不知道的是,元常显在见到元老夫人那一纸东三省索地合约时,面上是淡然,心里却是惊涛骇浪。能这么做的,除了元素素还有谁?      早前陈文复跟元素素分析国家局势时说过,日本人如若进攻大陆,首当其冲会攻占东三省。元素素思及以前学近代史似乎是有东三省沦陷这么一回事,便屁颠屁颠跑回去告诉元常显,赶紧派阿木去守着东三省。元常显那时摸摸她的头特霸气地说,便是送给他们又如何。元素素眯着眼睛想,好浓的阴谋味儿。      左思成赶到西地与左天下会和,却停战了。后面的军报一份份传来,宣定失守,海北失守,果岭失守,竟是连失三地啊。      军报上清清楚楚写着,带兵打来的,是元常显。他在阜城兵临城下时城里确实没多少人,彼时元常显人已经绕路去朔州,他一鼓作气是可以攻到兰州,攻下甘南的。他抄近路返回西地,元常显就在他后面一路打一路前进。      战况一下子陷入僵局。      南军与东军交战以后,被严子瑜那土匪一般的作风惊到。战备优良,不怕死,妈妈应该说过,遇到这种人要么跑,要么自尽。      南军几乎被打得无力招架,东军人少,北军给补了十几万,南军装备少,谁来补点?好不容易从日本人那里讨来一些,还没来得及往军营运就没了。东军混在广州几个月,大概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南军撤了,主帅胡匪直接坐车去了西地。西边左天下也不敢打了,下令全军不动。北军元常显却没有进一步指示,申七行天天磨刀却没处发挥。日本人不南下了,他又不能北上,鬼子还有一部分人从广州撤离在后方虎视眈眈,北军里唯一能打水战的就是他这一支军。元常显去了西边,他得留在天津坐镇,连北平那一份也守牢了。    ☆、伊藤大介   四月中,东军大丧。      严子瑜风尘仆仆赶回金陵,管家钱无庸跪在严宅大铁门外。      “少爷,大帅去了……”      严子瑜一时没反正过来,愣在原地。身后的钱卫也一脸震惊,但是自己的父亲从来不开玩笑,更何况那人还是父亲侍奉了一辈子的老主子。他低下头,严肃地叫了声:“军座。”      这一声“军座”把严子瑜叫醒了,他阴沉着脸看着跪在面前的钱无庸,狠狠一脚踹了过去:“放你娘的屁!”然后大步冲进大宅。      “老头!你给老子滚出来!!”      老头,出门前怎么说的来着,老子活着回来,你就给我升官。你他娘的就是这样给老子升官?      人都说祸害遗千年,你还有九百三十七年!老子不信!老子一个字也不信!      是……是哪个王八蛋把客厅搞成灵堂?      “少爷,大帅去了……”      “我去你大爷!”      严子瑜冲上去将帷幔狠狠扯下,连带着花瓶落碎。黑白照片前放着一个骨灰罐,他快速举起,却怎么也扔不下去。照片里,老头还在对他笑呢……      “是谁……谁允许你们把他烧了?”      钱卫跟了严子瑜四年,从未见到严子瑜这样悲伤。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清楚知道,那个抱着骨灰罐背对着他的男人,此刻泪流满面。      “大帅是上月二十在车站遇难,停尸七日,便火化了。”      严子瑜小心翼翼放下骨灰罐,拔出腰间,一个转身冲到钱无庸跟前,枪口死死抵着他的太阳穴。      “上月二十,”他冷笑一声,瞬间暴怒,“老子毙了你!”      钱卫立刻撞开钱无庸,严子瑜子弹出膛,深深嵌进钱卫右臂。钱卫顾不上伤口,挡在钱无庸身前,强硬却一言不发。      四月中,东军大丧,东军总帅严国邦染疾猝死。严国邦死后,严子瑜掌东部军政大权,东军上下无人异议。      “军座,要不要告诉北军那边。”      严子瑜掌权,却并没有就任东军大帅一职。他心里害怕,他怕别人叫他大帅他难受,更怕时间久了听惯了就不难受了。他怕大帅老头就这样死在他心里。      “不用,你亲自去趟报社,将素素的死讯,与老头的丧讯一起发了吧。”      三月二十,元素素抵金陵。严子瑜走前千叮万嘱要严国邦好好照顾元素素,老头子玩心起来,只带了几个护卫穿了便装去车站接。      老头子中了两枪,留着一口气嘱咐钱无庸后事。不要告诉小兔崽子,封锁消息。而元素素所在的车厢整节爆炸,车厢里无一生还,元素素与陈文复尸骨无存。      “老钱,你说是谁干的?”      “我们的人封锁车站,抓住了几个日本人。还有人看见……”      “看见什么?”      “有人在车站看到李木。”      严子瑜笑了起来。钱无庸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李木杀人,会让人看到?”      “这……”      “那几个日本人还在?”      “在军部大牢,少爷回来之前老钱不敢贸然审问。少爷可要见人?”      严子瑜看向窗外,几个护卫走过,臂上的白布真是刺眼。      “不用了,告诉军部大牢的人,把人放了。”      钱无庸微微躬身:“是,少爷。”      到底是长大了,大帅在天之灵亦可安息了。      老头,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再委屈点给你做儿子好了。这辈子没来得及带你去美国,下辈子我们一起去吧,那里有很多辣妹。下辈子你多给我生几个兄弟姐妹,不然每次只我一个人挨打,太不公平了。还有,老头,下辈子,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无论你怎么骂我,打我,我都会好好保护你的。      我不会让你白死。      元素素死了,元常显还能撑多久?伊藤大介微微一笑,将桌上两个杯子的注满茶水。元常青这个女人,仅仅是看着就让人陶醉。      “元小姐为什么不喝,据我所知元小姐是极爱茶的。”      元常青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不远处无波无澜的池水。      “难道是……小姐不喜欢我这张脸?”他故作懊恼地说,“也是,小姐那日第一次见我便知我不是他,大帅府那位元小姐可是第一次见我便哭得好伤心呢。”      伊藤大介实在是欣赏元常青,那日她推开院门见到他,明明就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却在下一瞬间冲过来问他,你到底是谁。她自被他带到这里便没再说过话,他却对她越来越好奇。什么样的女人,才会有这样一双仿佛能看清一切的眼睛。      “小姐与在下做个交易如何,”伊藤毫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如果元小姐告诉我你是如何识破我的,我便告诉小姐一件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事情。”      元常青已经不记得被关在这里多久了,对于外面的事情她一无所知。      “笑。你虽与他长得极像,却不了解他,他不会那样笑。”      阿木的笑是坦荡的,他不想笑的时候绝对不会笑。而身旁这个人,他的笑已长在脸上,太过虚伪。      伊藤大介挑挑眉,不予置评。他站起身,再看了看她的侧影,转身往院门走去,边走边缓缓开口。      “那位帅府的元小姐,已经死了哦。我亲眼看着她被炸得支离破碎,啧啧,真是可怜……”      我亲爱的哥哥,你再不来,我可就要爱上这个女人了哦。哎,真是伤脑筋。      元素素的死讯正在大陆上传得沸沸扬扬,元家的身份又成了新的新闻。日本军部青木大佐亲口证实,元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是青木家主的亲妹妹。北军大帅的本家啊,居然是日本人。那么这场战争是否只是北军与日本人的一场游戏?      日本军队在东北驻扎下来,并没有再轻举妄动。他们开始在东三省开设学堂,修桥建渠,老老实实做起了护城卫民的事情。      此举让西南联军很尴尬,日本倒好,说不打就开始装孙子,他们该怎么办,脸皮都撕破了!尤其是西军,连失三城,左天下倒无所谓,左思成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他几次三番请战被拒,一时冲动居然毙了自己老爹。西军大帅活了大半辈子,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儿子,结果却落得这个下场。      报社最近很忙碌,四月中,日本失去总帅,东军死了老大,五月初,西军易主。      按理说左思成一枪毙了左天下,内乱是不可避免了,结果托元常显的福,西军高官没有一个人想这时候夺了大位去朔州面对他。左思成原本一心想带军灭了北军,此刻父亲死了,却沉默了。他一意孤行为左天下守了整整七天灵,才坐上了议事厅的高位。      七天不问外事,等他将灵堂撤了,穿上大帅军制的军服时,参谋一脸阴郁地跟他说,北军退军了。      元常青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天,月上中天才慢慢走近屋里。桌上放着一个小酒坛,里面盛的却是日本清酒。她有些嘲讽地笑笑,取了一边的酒杯,自斟自饮。      “小姐好兴致。”伊藤大介笑着走进,这是他第一次深夜到这里来。      元常青不知道的是,其实伊藤已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注视了她整整一天,这时进来却也是情难自抑。伊藤淡淡地想,情难自抑,他真喜欢这个词。      无视这个不速之客,元常青缓缓走向屋里唯一的一张床。正要坐下,忽见床帘里侧一抹黑色。她不动声色地坐下,将鞋脱掉,慢慢躺下。      伊藤跟着她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停下脚步。看了会儿她紧闭的双眼,转身走了出去。      元常青的呼吸自伊藤走出房间开始就乱了,她一动也不敢动,害怕刚刚离开的人去而复返。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起。      “常青,你受苦了。”      元常青摇摇头,忍住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水,急急地说:“是立刻走,还是要寻个良机再走?”她一直知道,这小院高墙外怕是有不少人等着他来。      “立刻走。”李木微微一笑,在她耳边小声嘱咐,“我们最多能走一里半,到时一定会被察觉,你记得一直往西跑,魏真在五里外等着。”      元常青严肃地点点头,李木看着她的眼睛小声嘱咐:“常青,我要你明白,你必须跑三里半,沿路会惊动人,你不要怕,想办法避过去。”      他将一把枪塞到她手里,又将一把匕首在她腰间系紧,“记住我的话,你会遇到两拨人,第一拨人在小树林,你看到树林就往南跑,他们的车停在那里,常青,我要你开他们的车,往大路开,如果有人拦你你就开枪,一定要找到车。如果车上有人你必须杀了他,听清楚了,你没有其他选择。第二拨人你看不到,不要紧,一直冲,看到魏真你就安全了,现在告诉我,记住了吗?”      元常青脸色苍白,却依旧镇定地点点头。      “好,现在你可以闭上眼睛。”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只觉得他抱着她,如同在风中飞舞。原来阿木的身手真的这样好,原来阿木平时是这样来去自如的,她似知道了天大的秘密,一颗心上上下下跳跃着。      神将之所以神,并不是真正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只是会躲。并不是你看不到他,而是他知道你在那里,所以不让你看到。      “常青,二哥失踪了。”      他放下她,拍拍她的背,在她耳边小声说:“跑吧,不要回头。”      她来不及思考,只知道拼了命跑,三里半,其实很短,很短。      李木站在原地,心里数到十,果然见到了那人。      来人停下脚步,微微笑着,若不是衣着不同,倒真像在照镜子。      “哥哥果然是哥哥,带着个人还能跑这么远。气息加重了这么多,我居然没听出来。”      “大介,好久不见。”李木也笑了笑,真的是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还以为哥哥在大陆这么多年,已经不会说日语了。”      “我还是习惯对着你说日语。”      伊藤大介走上前两步,像小时候那样抱住了李木:“哥哥,我们的船沉了以后,我被帝国军舰捞了起来,好多人欺负我。”      李木笑了笑,拍拍孪生弟弟的后背:“那些人后来一定都不得好死。”      “果然还是哥哥了解我。”伊藤放开李木,笑得像个孩子,“启介哥哥,跟我一起来守护帝国吧。”      “原来杀了山本家的族长是为了守护帝国,”李木敛了敛笑容,摆出了自认为最认真的神色,“伊藤启介已经死了,李木永远是属于北军。”      伊藤大介眯了眯眼:“为什么?”      李木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答非所问:“你不该动她。”      元常青隐在树林里,眼睛死死盯着往南那条小路。她如果踩着断枝残叶过去,必定会制造出声响,引人过来。车子就在百米外,也许更近,隐在林子里。她闭着眼深呼吸一次,然后脱了鞋朝小路狂奔过去。      几乎是立刻就感觉有人靠近,用日语发出的吼声此起彼伏,竟有那么多人。她不管不顾地跑,前面车门打开,有人下了车,她毫不犹豫拔出匕首扔了过去。阿木说过,要让一个人必死,刀其实比枪更管用。年少时她时常去武馆找他,他教过她用刀。      车门边的人无声无息倒下,元常青心里有一刻欣喜,她从未觉得自己离阿木那样近过。      迅速爬上车,已有子弹打在车身。元常青脑子一片凌乱,阿木刚才说二哥失踪了。左侧的车窗被打破,元常青咬咬牙,顾不得脸上颈侧的伤口,心里默念她学过开车,她是会开车的。她必须回去,阿木必须回去。      车子在树林里横冲直撞,只听到枪声一直响,元常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中枪,她拼命将车往大路上开。不到三里,她第一次觉得人生居然和道路一样短暂。      枪声从未停过,她试图将后面的人甩开,却总也甩不开。突然车身一重,有人跳上了车,她一惊,车子一时失控,居然直直开下路边的大坡。车顶上的人摔下车,被狠狠碾过。      元常青只觉得一个起伏,车子一偏,急急卡在坡上。她一愣,手脚并用爬下车,握紧手里的枪。她不知道还有多远,四周没有避身的地方,此刻贸然上了大路一定会成靶子。      她遇到第二拨人了吗?车子肯定开出了一里,那么至多还有一里多。陆陆续续的脚步声打断的她的思路,她屏住呼吸缩在车前。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想也不想骤然起身一通乱射。直到子弹用尽,她扔了枪向大路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喊魏真的名字。枪声那么响,他一定会察觉到了来接应她吧,那样他们的距离是不是会短一些。      她一直跑一直跑,也不去想为什么没有子弹落到她身上,直到一辆汽车堪堪在她身前停下,她被人抱起闪到一边。      李木笑笑,到底是赶上了:“真是个勇敢的好姑娘。”      魏真从车上下来,就着车灯大喊一声:“将军!你受伤了!”      元常青听到一急,便晕了过去。      伊藤大介靠着树干捂着腹部,脑子里回想着李木最后的话,他说,你不该动她。他最初以为他说的是元常青,后来想想不对,而那时李木的表情有点狠厉。伊藤大介微微一笑,却牵动了伤口,血流得更厉害了,他直觉地知道李木提起元常青时,应该永远都是温柔的,正如他自己一般。      手下的尸体躺了一地,伊藤大介直起身,缓缓往回走去。      那么那时他说的是元素素吧。      真是有趣。       ☆、伊凡诺瓦   北军突然撤回北境,左思成一身肃杀,恨不得把整个大陆都毁了。      五月末,日本派出使卿与四方签订友好合约,除了东军严子瑜愉快地在合约上盖下大印,与其他三军的合约签订都不太顺利。尤其是左思成,他竟一枪毙了使卿。      这一行为无疑是将原先的盟书撕毁,左思成,他恐怕已经失去理智了。      四海之内,哪里都没有你。      “丫头,丫头,快醒醒……”      谁?谁在那里?……      国要亡了……      “神伯,你说送她过去到底是对是错?你看下面,国运已呈颓势。”      张乾坤带大军退回兰州,染上重病。西军一路狂追,北军节节败退。一路谣言纷飞,北军已失民心。      南军一路尾随西军北上,预收      “祸,未尝也不是一种福。”      因现世空间运行代码出错而滋生出来的这个空间,像基亚的孩子一样的这个空间,如果不会消亡该有多好。日本人占领世界,将会展开大屠杀,人类灭绝,历经数万年荒芜,这个空间将会被吞噬,然后消失。      元素素睁开眼,入目一片素白。来人一身青色长褂,止步于床侧,静立不语。      床上的人微微蹙眉,又微微一怅,“是你。”      “是我。”      江州。      简先生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去年元素素那个丫头就是被这个男人接走的。他是北军的大帅。      可是他为什么会到了这里呢?前几天北军大帅对日本使卿避而不见的消息才传得沸沸扬扬,他来江州已经月余,却没有人来找过他。      简先生正在沉思,那人已经走到跟前,见他出神也不打扰,微微一笑。这人确是不似坊间传言里狠厉无比的人物,他在这里教书大半月,虽然话极少,却始终是温润有礼的。      “元先生。”简先生微微停顿,有些不自然地打招呼。他还是不习惯叫他元先生,以前有个活波生动的小姑娘在这里教书,孩子们也叫她元先生。      元常显微点头回应,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桌子还保留着前一个主人的风格,盆栽,乱七八糟的桌绘,连那人走前的稿纸都还留着。他坐在这里月余,仿佛只剩下这里,还能感觉到一丝丝她的气息。      简先生有些怅然,丫头的死讯早已传遍大陆,真是作孽啊。      “这是哪里?”      “伊凡诺瓦。”      “伊凡诺瓦?”      “是。”      “文复,你的话变少了,一点也不可爱了。”      男人笑笑,不予置评。      “那是因为他是神伯,文复只是他的一部分啊。”      “你你你……”      “我我我……”基亚跳到床上,蹲在她面前,嘿嘿一笑,“惊讶吧,是不是像在照镜子?”      是像,却也不像。这人的轮廓更加有棱角些,一模一样的丹凤眼,在他脸上却更加有味。是的,他。      这人音容笑貌,分明是个男人。      “你不会想告诉我,我也是你的一部分?”      基亚摇摇头,“是,也不是。她死了,你还在。”      元素素微楞。      “她早就死了,我将你送到她的身体里。你是你,并不是我。”      “那我现在是生是死?”      “亦生亦死。”      元素素翻白眼:“伊凡诺亚的人都像你们一样,说话常常是说了等于没说么?”      “只有我和神伯,没有别人。”      基亚突然有些哀伤地看向神伯,神伯与他对视,话却是对元素素说的。      “素素,你愿意回去么?”      回去……元素素眉目微颤,没有回应。良久,闷闷地答非所问:“文复还好么?”      “他很好。”      元素素点点头,看向外面:“这里真相仙境。”      “这里是上境。你所知的空间世界,便是从这里创造出来。”      基亚解释两句,好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抓起元素素的手大声说:“我带你去看点东西。”      说完,将元素素拉下床,急急跑了出去。      夜深人静,吉村外的湖边,男人手里握着大斧,一下一下砍在树上。旁边已经躺了几棵树,有粗有细,有大有小。      “他在干什么?”      时间快进,他夜夜都到吉村外的湖边伐树,然后打桩,然后搭建。他在盖房子?这个时候他难道不该在军营吗,难道战争结束了?      基亚微微一笑,时间切换到他来这里的第一天。他一个人,静静地在湖边站着,形容有些凌乱,神色却异常温和。      从天亮到天黑,再到天亮,他一直这样站着,独自一人站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却没有一丝焦虑。      元素素心里微微一抽,基亚输入一段代码,画面又切换到一间有些凌乱的书房。这不是他在北平的任何一处的书房,这是哪里。      他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养神,一看就知道这人已经多日未眠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值班员走进来,轻手轻脚将一叠报纸送进来。朱方年随后进来,容色说不出的慌乱。他匆匆上前想拿走方才送过来的报纸,一只手却先他一步按住报纸。      随意拿起最上面的报纸摊开,画面放大,报纸上的字清清楚楚。      东军大帅府中猝死,北平公主金陵病逝。      元常显猛地抬头看向朱方年。后者面色痛色:“是爆炸,我们的人先一步下车清场,谁知道对方派出的人埋了炸药,竟不顾其他人生死。”      元素素从未在元常显脸上见到过这种神色,平静,平静地可怕。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恢复成平时温润如玉的样子,言语间说不尽的宠溺,我的小姑娘真是调皮。      朱方年有些担心地上前一步,元常显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方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随即一个手刀劈下,朱方年软软倒在地上。      他是这样离开军营的吗?      画面切到江州的学堂。      他竟然在教书?元素素微微一笑,心里绵绵软软地疼。他对孩子们笑她疼,他望着她在桌上的涂鸦出神她疼,他夜间独自一人伐树她疼,他的目光一天天哀伤起来她疼,他容色越来越苍白她更疼。他在等她,毫无希望毫无指望地等她。      基亚看着她的表情,微微一叹。      画面切到北平,他放她离开的那一天。他带她去找陆青宁,他向她解释。      他说:“可是素素,尽管如此,日后你记起爹地,哪怕是一点点,能不能原谅爹地?今日我解你心结,再无事情隐瞒,你能不能原谅我,然后……然后……”      然后回来找我,回到我身边。我会拼尽一切保护你,用我的余生好好爱你。      元素素泣不成声,紧紧拽着基亚的衣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神伯没有告诉你,这个空间是我弄出来的,原因是我在调试现世空间的代码时,加入了我的命格。”基亚看着元素素,神色又哀伤起来。      “如果这场战争大陆战败,异时空的运势急下,消亡便势在必行。而我也会死。”      “那样的话,天地间便只剩下神伯了……”      “元素素,回去吧,为了他,也为了我。我不想看到神伯露出哀伤的表情,也不想让他独自一人活在这绝望的伊凡诺瓦。”      北军在甘南大败,西军一路乘胜追击,势如破竹。东军自严国邦去世后便一直沉默,似与南军一同观望战果,欲收渔翁之利。      六月中,兰州传出消息,张乾坤药石无用,去了。      彼时李木坐镇北平城,张乾坤这缕英魂的消逝不仅让兰州大军绝望,也深深震慑了北平大营。莫非北军真的要忘了?从此西线大开,西军更是越打越勇。      张乾坤的死还震到了一个人。那夜,申七行在天津军区校场站了整整一夜,第二日清晨三军战士围在校场外等待,申七行突然仰头大吼一声:“去你娘的胆小鬼!”然后倒下,眼泪迸出,他哭得像个孩子。      元常显在江州日复一日教书,夜里住到吉村外的小屋。不远不近的路程他不厌其烦地来往,仿佛就这样便可以过完一生。      当然,自有人不会同意。      元素素在小木屋里如女王一般巡视,东西很少,简单到有些简陋,却也整齐。屋外的断木随意摆着,斧头铁铲也乱扔着,是否还没完工?她东张张西望望,是篱笆吧,肯定是篱笆。      拿了一截断木,竖起来摆好,举起斧子。为什么斧子会这么重?元素素眯眯眼,这些日子他就是拿着这样一把重物,夜夜虐着自己。      她自然是劈不开,便想,谁也没规定篱笆不能粗一些吧。      打量来打量去,选了一个落点,拿起铁铲便要开铲。      “素素小心!”      晚了,这是硬土,硬土里混着石块,她用力过大反伤了自己。丢了铲子,一边“啊啊”叫着一边斜睨那人。那人一脸心疼,上前两步,却怎么也不敢再进一步了。手在半空伸着,脸上的表情却渐渐痛苦。他这样扑过去了无数次,却从未抓住过她。他不忍,也不舍得。      元素素半真半假做了半天戏,没见他过来,心里一急,自己扑了过去,撞在那人怀里。哽咽一声,便哭了出来。      元常显下意识稳住她,心里突然如被撕裂般。他不敢相信怀里这一抹温热是真的,他绝望了太久,她残忍了太久。      “不要哭,素素终于舍得来入我的梦了……”一声叹息,似满足,似怨恨,更多的是害怕。      元素素心里疼得无以复加,她解开他衬衣的扣子,照着心口狠狠咬下去。元常显狠狠抱紧她,声音暗哑而颤抖:“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在你想离开的时候,放你离开。”      “从今以后,黄泉碧落,我再也不会放过你。”      木屋里的床僵硬而粗糙,元常显有些狠厉,却又不敢狠到极致,耐着性子哄,耐着性子磨。元素素心里有愧,不敢太嚣张,只能像小猫一样在他大发慈悲休战时抱怨两句,暗示两句。然而这结果往往是适得其反的。      男人有一百种表达爱的方式,而这种最直接。      打一巴掌再给颗糖,虽然这巴掌并不是元素素打的,他的气该消了吧。那么是不是可以开始考虑回北平的事了?      “那个…….”小猫挠挠虎须,“我有点想元小宝了……”      没有回音。小猫抬起头,老虎已经睡着了。微微叹息,这人已经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木屋没有窗,外面却万籁俱寂,没有一点声响。元素素讷讷地想,该不是附近的树都被他伐光,小动物小昆虫都跑了吧……      微微一笑,不急,从此晨昏朝暮,再不相离。    ☆、幌子   “我说这位叔叔,你就算不想跟我回北平,好歹也该去工作啊,我们这家徒四壁两张嘴,没钱过不下去啊……”      拿起一截小树枝,戳戳那边一心一意劈木头做篱笆的大叔。干活干得那叫一个悠闲,几天下来连一半篱笆都没做好。      大叔淡淡看我一眼,我立刻狗腿地上去替他擦汗。      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明明处于优势地位的是我,明明大发慈悲原谅他的是我,明明我才是那个该被讨好的人,为什么现在小心翼翼看人脸色好像做错事的那个也是我?      有些人,当真是做惯了领导。元素素,承认吧,你确实一直在求他回北平。      微微眯眯眼,藏起心里的不满,但是回过神来看到那张斜上方闭着眼看似正在被擦汗其实心里一定在暗爽的脸时,那位名叫元素素的少女立刻凌乱了。      猛地退开一步,手里的毛巾往地上一摔,发飙!      “你再敢给老娘得瑟,老娘就离家出走,谁急谁知道!”      “你看什么看,不信啊,爱信不信!”      “你……你想干什么?别以为你个子高力气大就可以为所欲为……”      “你你你…….啊!……我不要进屋!”      “元常显你不能每次都这样!我抗议!你你你不许脱我衣服……我代表正义鄙视你!你上战场也能使美男计吗?你卑鄙!唔……”      结果,可想而知。      六月中,伴随着张乾坤的死讯,日本从本部调来了新的军部大将来指挥亚洲战场。日本人与东军签订了友好协议,东军总指挥官严子瑜似乎打算两耳不闻窗外事,自东军大丧开始他便一直深居简出,连军营都很少去。      而北军在中部被打得落花流水,西军步步紧逼,大有一路杀到北平的的气势。元常显的出走虽没有见报,但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此时李木坐镇北平,却始终没有向兰州军区遣一兵一卒。      自张乾坤死后,申七行身边便严加警戒,进进出出随行的人也多了起来。照以前申七行的火爆脾气,一定会大加抗议,这次却一次也没抱怨过。      吉村外依旧平静无波。自上次占据村中的土匪被剿,这次已经没有人来了。      由于白天元某人的胡闹,我从白天一直睡到晚上,半梦半醒间依稀记得元某人始终陪在一旁,可是等我醒来,却没有发现元某人。我推门出去,仅完成一半的篱笆边停了一辆军车,车灯大开。      我尚留在门上的手一抖,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人明明从未与军中断了联系,这些天眼睁睁看我委曲求全曲线救国,却一个字都没有提。      等元某人与不速之客谈完话,两人一前一后从屋后走来,我心里的火气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严子瑜!”我匆匆跑到他面前,心里千言万语,却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那个他一日骂千遍却始终言听计从的人,那个他心里敬重亲近非常的人,终是因我而死。      严子瑜摸摸我的头,微微一笑:“傻姑娘,都过去了,你要好好活着,现在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我拼命点头,泪流满面。      六月下旬,申七行的请战书第六度被发往北平主营,而这一次却没有收到驳回令。天津军区逾三十万人日夜操练,自兰州那边丧讯传来,他们的委员长似一夜长大。      而西线一直节节败退。左思成原本就有西部军师之称,西军耐力好,打持久战一直占优势,再加上这群兵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确实很难打。      “这些到底是不是你的计划,你是故意离开,故意输给西军,你是不是还有后招?”      彼时我们已经在专列上,我一脸认真地问,大有你要说不我就掐死你的架势。      元某人摇头苦笑,“素素以为我有多无情?我怎么会在看到你的死讯后,还能心无旁骛地布置那许多。”      “那兰州军区的二十万军士,皆是因我而死?”      “素素太看得起爹地,即使我在,左思成那种打法,北军也会损失惨重的。”      “那为什么不派援军?”      “北有东洋军,南有胡匪,派谁去?”      元小只一脸悲沧,仿佛北军已经战败,而自己就是那千古罪人。元某人亲亲元小只的脸,有些好笑地说:“还不至到那地步,还有阿木在。”      元小只深以为然,还有阿木在!      远在北平的李木连打两个喷嚏,不明所以。他看看一边同样一脸无辜的老虎,微微一笑。      六月末,大部分火车由于战争而停运,元某人的专列却畅行无阻。下了火车便有专车来接,北平似乎被东北剑拔弩张的形势所感,不仅车站,街上也透着冷清。      元常显的军车在主营大门外被拦下,这也许是近几年来最大的奇闻了。按理说主营这边早就收到元某人要回来的消息,怎么会这样呢?      元小只跟着元某人下了车,一脸凌乱。      “大帅,将军说,主帅触犯军法,理应去校场接受全军制裁。”      “你说什么?”      元某人正要开口,听到元小只的这句话,视线一转。方才发难的士兵嘴角一抽看过来,这位小姐刚刚的语气,莫非的惊喜?      元小只咳嗽两声,义正言辞地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爹地,你可要做好榜样啊。”      元常显两眼微眯,心里猜测着李木在打什么鬼主意,一不留神就被元小只拉着往里走。元小只熟门熟路,脑袋一晃一晃,元某人便没有阻止。      到了校场,所有人都直挺挺地站着,元小只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以前大家都是对她目不斜视,而现在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自她走进校场的那一刻开始,视线就没离开过她。      元小只惊疑不定走在元常显身边,站上高台,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突然暴发出此起彼伏的掌声。      “难道是打着制裁的幌子开欢迎会?”元小只的木头脑子开始运转,“还是大家听说可以欺负主帅,都开心地鼓掌?”      元常显微微一愣,手一抬,掌声立刻停止。领导就是领导,行为是条件反射,举止是浑然天成。      朱方年从一侧捧着两个盒子走上来,一大一小。元小只眼睛微湿,顾忌着高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没有扑上去抱抱朱方年。      那边朱副官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斜眼睨了台上两人,遇到元某人的视线时后脑一缩,立刻小跑过去献宝。盒子打开,一个里面装着一枝鲜红的玫瑰,另一个里面装着一枚黑曜石戒指,与前年送我那副耳坠,看样子是一个系列。      元小只再度凌乱,鲜花,戒指,每一个现代人应该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的嘴越过大脑,先一步为她惹来祸事。      “朱方年你这人面兽心的混蛋,你都已经有红线了,怎么能跟我爹地求婚?!”      原本就安静异常的校场,此刻异常诡异。元小只转头看看元某人,他正脸色铁青地看着她。难道……她猜错了?      一声大笑如惊雷炸开,元小只被人从身后抱起,然后……全军爆笑。      “阿木!”元素素挣扎要下地,李木却偏偏不肯,他抱着她绕着元常显走了一圈,然后放下她,从身后把她揽在怀里,向朱方年使了个眼色。      朱方年暗暗运气,等周身的气顺了,才缓缓开口。      “这花早前大帅在南山种了一大片,后来南山废了,便移植过来,一直有花匠在打理。这戒指大帅花了一年时间,亲自磨光这块黑石,镶到衬子里,这世上独一无二。”      元素素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又不敢相信,不可思议地看向元常显。对面的人有些懊恼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递过来的眼神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传来,元小只眼眶微热,一只老虎跳上高台,稳稳落在李木与元素素身边。      元小只正想扑过去抱元小小只,身后的人却不松手,而对面的人面目柔情地单膝跪下。      刚才的虎啸都没让三军乱了阵脚,此时此刻这一幕,却让所有人动容了。元小只三度凌乱了,这这这……也太突然了!      元常显却是转头看着元小宝,正色地问:“小东西,把素素嫁给我,可好?”      元小宝晃晃脑袋,也许觉得大家都看着它很有意思,蹦达两下蹿到元常显身边,也屈了后腿坐下,抬起一条前腿在元小只手背上蹭蹭,打了个哈欠,又放下。看到这一幕的人哄然大笑。      元小只心里不是没想过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内忧外患的局势下发生。      我以为还要等很久。      高兴吗?      恩。      元常显向我伸出手:“鲜花,戒指,当着很多人的面单膝下跪,嫁不嫁?”      元小只一脸疑惑,偏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在某一天晚上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那夜好像还是他们的第一夜。但是,阿木为什么会知道?元小只立刻抓狂了,有些恶狠狠地看着元某人,元某人却趁她伸手指责他时立刻把戒指套了进去。      潮水般的掌声伴着欢呼声再次响起,元小只如梦初醒般转身,阿木在她身侧微笑,她用手肘撞他腰侧:“你竟这样把我卖了。”      “这样才能保证老板不会再度临阵脱逃。”      这一年,元素素十七岁,元常显三十二岁。      很久很久以后元小只才明白,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元某人就已经悄悄把她放在了心里。她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句话,没有人像我一样,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独自一人渴望地老天荒。她被这贴切的描述,深深感动了。      李木与元常显在议事厅待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启程离开北平。      七月初,天津向东北发动攻势。申七行一向自嘲没文化,这次却亲自拟了军令状,并带头签了。一收到准战书他便将自己那疼在心尖上的老婆送到北平,虽不是远行,却也是两人第一次分开。      与此同时,东军向南军开战。南军胡匪没料到东军刚与日本签订友好协议,立马就打了过来,一时间被打得措手不及,连连败退。      申七行手上虽有些东军送来的先进装备,毕竟数量有限,而且操作员经验少。一到战场上北军的战机几乎派不上用场,一派出便被炸毁。      在先锋军被尽数歼灭的消息传来时,申七行的天津军正在往大连行军。这是日本人在大陆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手,没想到却这样凌厉。      元常显从议事厅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对着一封信沉思。我和元小宝在另一边抢一块红绸,我想用那块红绸给它系个蝴蝶结,它不肯,一口咬了红绸过去,怎么也不松口。我抢累了就不理它了,钻到元常显怀里玩他的衣扣。      元小宝在一边像小狗一样呜呜叫,红绸沾满了它的口水扔在地上,我嫌弃地踢踢它的屁股,它昂着头跑到另一边去咬自己睡的厚毯。      元常显的手下意识地拍抚我的背,视线却没从信上移开半分。我也偏头去看那封信,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的字,头就被元常显扳回去。      “让我看看!”      吾帅亲启:      侗城危机已解,部署已定。左思成三日后行军至此,必死无疑。他日吾军平定西缘,自请东北助战。      我瞪大了眼睛看元常显,日期是六月十七,而署名竟是……张乾坤。      张乾坤没死?      我又翻了翻其他军报,果然。六月二十,侗城一役西军主帅左思成重伤,张乾坤在侗城布下天罗地网,西军主力军重创。      六月十七,元常显早已离开,那么这一切都是张乾坤的主意?主帅不在了,他仍如往常一样写着军报。      “有朝一日我要见见这个张乾坤。”       ☆、止战之殇      申七行二十天里六度请战,终于在七月初得到准战令。七月初七,先锋不对被日军全数歼灭,战机损失了十二架,伤亡八千人。      七月中,申七行领着两万人在旅顺与日军交战,强战十几个小时,消灭敌军五万人。战至力竭,申七行从未这样拼过命,整整一夜,后来被抬回后方。而在战场上继申七行之后冲锋陷阵的,日军看的清清楚楚,是六月在兰州被暗杀的张乾坤。派出的暗杀部队是伊藤大将手下的第一小队,精锐中的精锐。      日军损失五万军,立刻退回指挥部。第二日却接到消息,一支军队如推土机行过一般碾了日军在吉林的第三指挥部,然后消失不见。没有一丝爆破火光,甚至没听到枪声,三指挥部的两万多人都是被利刀割断颈动脉,悄无声息地死去。      军报一封封送到北平,元常显的神色却越来越严肃。      东军与南军仅一战后便退回了东境。胡匪在广东被严子瑜打得灰头土脸,严子瑜突然撤军,倒让胡匪莫名其妙起来。而他虽不解,却不敢轻举妄动。      北平主营一直有部队外调,到七月下旬,主营里的驻军明显少了很多。神经大条的元小只终于隐隐开始不安。      “方年,北平不会打仗了,你去把红线接来。”      “这……”      “先斩后奏,一切有我担着。”      朱方年眼里精光一闪:“是,小姐。”      “你可知道陆元在哪里?”      “这……”      “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送到青宁姐那里,刘凌会保护他们,要么送到军营里来。你自己权衡,怎么安全怎么来。”      “这……”      元小只叹口气,“你不用去请示他,这件事你寻时机再办。”      “是,小姐。”      “亦青在哪里?”      “在西边。”      七月末,元常显召回孙亦青,点兵出征。猛然想起在吉村时永不相离的誓言,心里有些酸涩。我站在门后,听他的脚步一点点靠近,停在门口。不是第一次送他出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格外难舍。      关系变了,身份变了,感情也变了。我打开门,只看到他军装的一角消失在走廊那头。      “方年,亦青的信。”      出发前的一幕又回到朱方年的脑子里。      元常显扶着车门,抬头看看远处的天际。元素素并没有来送行。      “亦青,替我照顾好她。我把我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      孙亦青郑重地点头,略一沉思,将一封信交给朱方年,并嘱咐出城以后再交由大帅看。      朱方年将信取了交给元常显,后者缓缓拆开信件,那奇怪的字体,分明是元素素的。      亦青:      我疑自己怀有身孕,我知你如今在西边善后,如有可能,请尽快回来。我自知体弱,求你替我保住这个孩子。      素素敬上。      元常显一走,我带着红线,孙医生,还有元小宝去了城西。一来极少人知道我与福缘的关系,那里反而更安全,二来军营实在不适合养胎。      最最重要的是,神伯大仙也在福园。虽然我们的神伯大仙并不知道自己是神伯大仙。      我在福园旁边的院子住了下来,文复说以前常青姑姑便住在那里。她此刻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伊藤大介对她虎视眈眈,阿木把她藏得好好的。      离开军营一周后,比元小只更大条的红线小朋友被孙亦青哭笑不得地诊出有孕。她完全没有一点孕妇反应,照吃照喝,有一次还爬墙去折福园小院里开出来的花。      八月,东军与日本在东海上展开大规模海战。南军胡匪终于明白严子瑜为什么退军,便举军北上欲与日本合力击溃东军。彼时,元常显带兵行至江西。他每到一地,我就让我的人就近给他送去物资。      而自从申七行上次一战成名被张乾坤救后,他仿佛被天下人欺骗般开始闹起了小脾气,不肯上战场。天津军区的众军才对他们委座刮目相看,便又刮目回去。这人,一朝是什么脾性,便再怎么装都逃脱不了这种气质。      再看看兰州军区的委座大人,神勇无敌,英俊潇洒,不愧是大帅座下爱将。      日本军队在吉林疯狂搜寻灭第三指挥部的真凶,无果。最后将目光定格到最易藏匿的大兴安岭,八月,日军在大兴安岭大举毁林。      我坐在院子里的阴凉处,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元小宝垂着头,无精打采地东张西望。      “老元,老娘想你了……”      远在南方正在听部下汇报军务的元常显心微微一抽,他按了按心口,却笑了。对面的小军官浑身一抖,仿佛受了惊吓。      “继续。”      “是。”      八月末,元常显在闽赣交界与南军开战。胡匪一改常态,变得十分暴躁。西军差不多完了,日军也折了不少人,等日本人被消灭了,他南军也没活头了。      战时拖得越久,胡匪便越暴躁。他疑心极重,怀疑周围的人会背叛他,几员大将尚未战死沙场,便被他一枪毙了。      九月初,南军向日本人求援,日本人以不干扰别国内政而拒绝了。他们在大兴安岭的部队也一夜间被屠,自顾尚且不暇。      元常显分散兵力,缩小战圈,将南军围了起来。      东军与日本水军在东海上打了一个月,几战几休。这几年严子瑜没少在东海上与日本人较量,但之前都是些小打小闹。日本人的水军确实很强,而此次全军出动,更是让人头疼。      元常显与胡匪在福建打仗,日日都能听见东海上的爆破声。      九月二十,南军在天亮的时候突然来袭,强弩之末,也威力惊人。      元常显守在指挥部,外面炮声隆隆,他争战多年,早已习惯这些,可就是一阵强烈的心悸涌上心头。      这时朱方年从门外匆匆走来,面色凝重。      “北平急电,昨夜暴雨,小姐从床上摔到地上。”      元常显一震,撑在桌面的手微微一抖。她有了他的孩子,他却不能陪在她身边。      “告诉亦青,素素不能有事。”      “报大帅,南军毁了城墙,已在城中大开杀戒!”      “报大帅,南军在舜州、岷城放火烧城!”      “报大帅,胡匪毙于城中卯祠。”      胡匪拼了命的一役,他一人杀了几百人,舜州火势没有维持太久就被扑灭,而岷城几乎毁了半个城。      这真是沉重的一击。      南线的战争至此全部结束,胡匪以他的死,成就了他前半生"不死神将"的称号。      日本在辽宁战场上与申七行、张乾坤打得昏天暗地,两方死伤都很严重。水军在东部没有输,却也没有占到便宜。而隐在大兴安岭的那股势力渐渐走到明面,却是过路不留痕,被俘即自尽。      十月中,日军投降。日本大将伊藤大介代表日本军方在报上发表投降声明,日本军队不日将撤出大陆。      最终没有熬成八年抗战。在北平福园悠闲蹭吃蹭喝的某小只一派惬意地躺在院子里的小榻上,怀孕近四个月肚子倒没什么变化,人却圆润了一圈。      “文复,我们到底给军方送了多少物资?”      “怎么?”      “你回头把账本送到军部物资办,让他们登报表彰。”      院子里的几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元常显正要推门,听到这一句也突然笑了起来。      十二月,北军第一神将大将军李木迎娶大帅亲妹元常青。元常青二度出嫁,婚礼办得极为低调。      一月,东军大帅严子瑜拟《建国书》,言建国乃国家安定之基本,并请北军元常显任新国元帅一职,元常显拒绝。      三月,《建国书》发表,建国呼声源源不断。严子瑜再次请元常显出任新国最高执行长官一职,元常显二次拒绝。      六月月,日本遭原子弹袭击,严子瑜三次请元常显主持建国大业。元常显允。      十月,元常显以北平为都,建立中华民国,记下一年为明国元年,重新设置全国军事部署。      “爹……地…...”元锦添在床上爬着爬着,突然软软地说出这么一句。      元小只火大地看着他,他仿佛无所觉,大眼睛眨啊眨的又喊了一声,那样子像极了某大元帅。      “作为一只官二代你不能那么肤浅,爹地是我叫的,你只能叫爸爸!”      某大元帅从军部回来就看到某小只正插着腰教育床上的某小小只,他走过去,抱着某小只又是哄又是骗,松松就搞定了这只就只会装腔作势的小女人。      某小只陶醉了会儿又开始发难:“为什么严子瑜在北平就任以后这么闲,天天赖在染织厂骗吃骗喝?”      某大元帅无言以对。      “为什么我想生女儿却生了儿子,方年想要女儿,红线就生了女儿,他朱方年凭什么?”      某小只生了某小小只以后的老生常谈,某大元帅依旧无言以对。      “为什么阿木和常青姑姑的婚礼那么隆重,我的婚礼呢?说好的婚礼呢?!”      某大元帅的日程都排到了明年,确实挤不出时间,再度无言以对。      某小只火大火大火火大,开始使劲拔手上的戒指,准备摔到某大元帅脸上。某大元帅怕她伤了自己,头疼地拦着,拦不住便死死吻住。某小只从来都招架不住某大只的吻,只能糊里糊涂地想,等小小只大一些,再带着他离家出走吧。      民国元年十月,中华民国成立大典在北平举行,军权集中,原北军第三军军长李木出任军政部部长,统领全国军队。原东军总指挥官严子瑜出任财政与军需总长,掌管全国财政与军需分配。原天津军区总委员长申七行与原兰州军区总委员长张乾坤战功卓著,受封大将军衔。      全国三十余省划省而治,设督军、参谋各一人。在新疆、西藏、甘肃、四川、广东、上海、山东、北平、天津、吉林分别设立军区,各设军区总指挥官,总参谋长一人。      元素素望着湛蓝的天空,微微一笑,伊凡诺瓦的两位都看到了吧。不远处,严子瑜正与陈文复煮茶下棋,气氛一派和谐。       作者有话要说:恩,想了很久的一个故事,写了很久的一个故事,至此,完结了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com)